殇阳关苍灰色的城墙被火焰映红。面对着这道雄关的平原上,相距两百五十步就是联军的拒马和栅栏,栅栏前每隔十步一堆篝火,照得周围一片通明。联军的军士们就背对着火堆靠在栅栏上取暖打盹,六色旗帜在风中偶尔起伏。
“白毅一般什么时候来?”嬴无翳踱到垛堞边。
“他能算清?”嬴无翳笑。
两人各自归座。
“当年我们密议要进攻天启的时候,你可未曾说那么多话来反对我。”
“说起来,白毅这两天在做什么?”嬴无翳忽地问。
“我的人,我有信心,”谢玄也笑,“他从军前,是个贩水果的,一箱大概多少果子,他随手翻翻便知道,要说数数,雷骑里大概没有胜过他的。”
“你继续说。”嬴无翳忽然笑道。
所有人都在发愣的时候,白毅已经翻身上马,驰向了楚卫军团的营寨,而他的高呼声还留在空气中回荡。众人面面相觑。
“夜夜在城外的空地上吹箫,据说吹得很不错,我们的军士不少都等着夜来听他的箫声。”
“今日城下对了一阵,我们出动了一个百人队,死伤二十五人。”谢玄正在长考,随口说道。
“他这一马独行的风度,要是放在天启城里,那些贵胄名媛们想必要尖叫了吧?”嬴无翳笑笑。
“看来我们的对手,也非一块铁板。”
箫声忽然断绝!
张博茫然地上前几步,看看离公的背影,又看看嘴角含笑的谢玄:“你和公爷还有心情那么多废话,有什么用?白毅说了七日破城,可到底要怎么破城?难道等着白毅的刀砍在我们脖子上?”
整齐的楚卫军阵列忽地从中断开,像是被一刀斩断,从人群的缝隙中,白马翩然而过,进而绕过鹿角和栅栏,很快,它就逼近到距离殇阳关城墙不过四百步的地方。马上骑士抖衣下马,不持枪也不佩剑,隐隐约约腰间横着一管长箫。
“当年为臣年少无知,以为王爷说的都是对的。”谢玄坦然道。
“是,他若是踏入天启城,想必民众焚香箪浆相迎,贵族家的娇俏女儿们排着队投怀送抱也是有的。不若我们进城,家家闭户,若不是王爷你手里握刀兵强马壮,估计就人人喊打了。”谢玄笑。
一片寂静中,嬴无翳低低笑了几声:“白大将军吹得很好,我的部下谢玄说,《慢吹红》中听出金铁的清刚之音,不愧是东陆第一名将。”
“灭灯!白毅以弓箭成名!”谢玄根本没有等待军士动手,一掌拍掉了旁边最后一盏灯笼。
“又输了。”一代霸主也微有沮丧的神情,他最喜欢下棋。
“这四位中除了风临晚年轻,其余都是二十年国手。夫人的九节箫师承袁函先生,而袁函先生和帝都的四位并称。喜皇帝要说做皇帝,是二流的,要说文采丝竹,却是一流中的一流,莫说皇族,大胤满朝敢在喜皇帝面前谈曲乐的也不过三两人。而喜皇帝曾说天下乐章帝都得其大半,就是说六大家中四大家都在帝都。”
“这里距离他至少足有二百五十步,就算是白天也未必能命中,咋呼什么?”张博低声吼道。
“你带马,在城头上跑一圈,算算大概今夜哪几营在值守,多少人,回去之后,报给我知道。”谢玄道。
“悲意?”张博斜了斜眼睛,“他东陆第一名将,带着七万大军把我们围在里面,牛皮哄哄,他悲什么悲?”
“怎么会这样?”
“箫,听总是会的。有点意思,明夜跟我去听听白毅吹箫。”
“被你骗了那么些年,一直觉得我只要再进一步便可以在棋盘上战胜你,谁知不过是你的圈套。若你是白毅,下一步,会走在哪里?”嬴无翳也不生气,他委实输在谢玄手下太多了,也知道这个属下的脾气性格。
“七日内决战,就是八月二十八日……”嬴无翳以马鞭敲着掌心,自言自语着走向了上下城楼的阶梯,“快马回九原,或许还赶得上夫人的生日。”
他巨大的身体后面闪出了披挂黑色骑甲的年轻人,年轻人对他摆了摆手:“发怒无用,这么些人都那么困,想必是有原因。你们是几班轮值?”
“不过王爷要清楚,”谢玄笑道,“他们中虽然各有矛盾,却没有一人想轻易放我们离开殇阳关!当年锁河山会盟,诸侯之所以同意王爷以天启守护使的身份占据帝都,就是因为他们可以借机把王爷困在帝都中。这一天他们已经等了许久,七万大军,压城欲摧啊。”
“果然是过于紧张,恨不得把全部人都赶上城了。传我的令,重新划定值守的次序,赤旅每旅分四队轮值,两队防御,一队休息,一队营中候命!不该值守的,统统呆在营里,该睡觉的睡觉,该候命的候命,不要都上城来转悠。要注意水火,严查来路不明的人靠近军营,城上箭支石炮的守卫加派人手。你们至少还要支持七日……如果到那时我们还没有死……”
“不错。东陆四大名将,一龙一虎,一豹一狐,堪称各擅胜场。丑虎华烨现在不动,他的赌注,就下在‘龙将’白毅能够击败王爷上。到时候他再发动攻势,可以把柳相的军团和王爷的残兵一起绞杀。”
“各营之间的联络不畅,到底谁上城值守,看来没有人能搞清楚。”谢玄挥手一招,身后一名雷胆闪出。
谢玄压低了声音:“王爷说会听箫,那是听惯了夫人的箫声。夫人的九节箫冠绝一时,可是本地都是晋北的谱子,清涩孤寒,不是英雄平涉杀场的雍容。丝竹六大家,倒有四家是在帝都,风临晚的‘柳上莺’王爷是知道的,莫子虚的排管、左骖龙的‘洒手箫’、八声蝉的‘碎箜篌’王爷就不知道了吧?”
“就像下棋,对手棋力太弱,便不好玩。但是对手棋力太强,也不好玩,便如我现在跟你下棋,觉得越来越不好玩了。”
忽然间,嬴无翳展颜一笑,起身缓步走到帐门处,掀起帘子看向外面。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离军武士们手持长戟静静地站立在街道屋舍的阴影中,每隔十步一支火把,延伸到远处变成数条长而细的火线,纵横割开漆黑的关隘。远处城墙上的大旗在半空中哗啦啦地震动,骑兵敲打梆子,高呼着驰过城墙,将命令带给守城的步卒。一阵夜风吹得急,重锦的大袍似乎都被吹透了。
八月二十一,夜深。
嬴无翳摇头。
“我以前让王爷,现在不让了而已,并非我棋力长进。”
“八月二十一……东陆第一名将……真有这样的信心么?”谢玄回头扬首,看见漆黑的夜空里一钩上弦月凄冷地悬着,锋利如狼牙。
离军的弓箭手结队在城上经过,对峙了半月之久,离军的步卒也顶不住困倦,三三两两地缩在垛堞阴影里睡觉。率领弓箭手的千夫长并不说话,只是大步上去,用力拍打那些步卒的头盔。步卒们纷纷醒来,不敢和怒目的千夫长对视,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了。他们都熟悉这个脾气暴躁的千夫长,也是雷骑右都统的张博,知道在他面前抱怨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何况张博也并不轻松,接连半个月,张博每夜都带刀在城上巡视,长长的城墙走一圈足有五里,张博前半夜走一圈,后半夜再走一圈。
“以王爷的棋力,早三步就应该看出这盘棋走投无路,王爷最后的几步,可谓是困兽犹斗。”谢玄冷笑,所下的断语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