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并不很高,可是低沉凝重,带着笑意在微凉的夜里传得很远。
“谢玄,今天是八月二十一日吧?”嬴无翳若有所思,转头看着自己最亲信的助手。
嬴无翳站在黑暗里,纹丝不动。
“别动别动!我再看!”嬴无翳无暇理睬他的狂言,急忙护住被他推动的棋盘,生怕落下的棋子挪动,再也不能复盘。他直愣愣地瞪着残局冥思苦想,而那边谢玄悠然笑笑,满脸轻松。
嬴无翳一惊,急忙看向棋盘中。
嬴无翳一皱眉:“谢玄……他吹的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不曾听过?”
“柳林书院?只要那个地方么?”嬴无翳略有些奇怪,“那个地方不值几个钱,我大可以赐你些别的。”
嬴无翳放眼望去,城下远处是楚卫国的步卒列阵防御,阵地前布满鹿角栅栏,阵上一列火把,照着火焰蔷薇的大旗。而此时,阵后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一个缥缈的白色影子极快地接近。那是一匹极优雅的白马,奔跑时马鬃和马尾散开,如同野马奔跑在荒原上。马背上的人一袭白衣,衣袂飞扬。
“是白毅有幸么?城楼上听箫的是离公殿下吧?”白毅忽然扬声呼喊。
“他曲艺上有绝世之才,这也是最初我不愿杀他的原因之一,这个傻子却往刀口上撞来。”嬴无翳摇头。
嬴无翳双眼一翻,目光忽地犀利起来:“你有话说。”
“因为臣子们对王爷更多的是畏惧。治国的手段,以王道为最上,怀柔,致远。不过王爷的手段,”谢玄冷冷地道,“只是霸道!”
“这次盟军的诸侯中,真正下了血本的只有下唐国、淳国和楚卫国三家。下唐赌的是和楚卫攻守同盟的合约,楚卫赌的是驱逐王爷进而掌握天启城,剩下的几家不过是赌楚卫军与我军两败俱伤。他们才有趁乱而起的机会。”
夜深,殇阳关的离军营寨中,一座大帐依然灯火通明。谢玄和嬴无翳纹枰对弈。
“都是废话,”嬴无翳冷笑,“从你认识我的那一天起,我就没觉得你那么信服我。”
“我们离国,当年不过是一个南荒小国,世人都称我们是南蛮。天下最不得势的诸侯就是我们嬴家,那时候每年给天启城公卿的供奉,宫中都出不起,非要启用国库。连年借钱,连年还不上,每到春荒还有饥民饿死。我的曾祖春节朝觐皇帝的时候,皇帝抛洒宫中特制的金钱,他竟然被争抢的人群踩死了,”嬴无翳低低笑了起来,“但是我即位二十年,我国横空出世,称霸东陆!若不是最奇的兵,最险的路,谁能想象我们南蛮也有如此的一天?”
谢玄愣了一下,微笑:“我倒是忘了。”
嬴无翳也不发怒:“你的棋力远高于我。如果上阵,十个你都不在我眼里,不过在棋盘上,你是苍鹰而我只是野兔。不过苍鹰搏兔,野兔也有蹬鹰的一搏。”
“怎么?”重铠重盔的人影忽地站在了谢玄背后。
“死伤二十五名雷骑?”嬴无翳吃了一惊,“这可不是小损失,敌军损伤如何?”
嬴无翳愣了一下,遥遥地看见俯首吹箫的白毅抬起头来。
“既然不知道,只好谈谈风月喽。”谢玄摊了摊手。
“谈谈风月,免得我有个部下,老说我是个乡下诸侯。”离公的声音传来。
“那……那你说什么废话?”张博瞪大了眼睛。
周围军士被惊动了,几乎是同一刻拔刀,冷光烁月。
军士们不敢怠慢,他们也认得出谢玄,虽然这名将领执掌雷胆营,很少下到营寨里和普通士卒谈心,不过他和张博齐名,是嬴无翳左右双手。
“王爷!”城头的士兵们惊立起来,一起跪拜。
谢玄面色微变,离开坐席站起。
“其实不能都责怪公子。即使还有李相监国,王爷离开那么久,下面有野心的臣子依然会有所动作,不过不像现在那么嚣张而已,”谢玄面色凝重,“王爷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王爷在离国的时候,群臣俯首,而王爷一旦离开,国中的臣子们都放肆起来?”
“不过那三条计,都是我所想的。白毅既然号称天下第一名将,定有我不能及的一招!”谢玄忽然拈起一枚棋子稳稳砸在棋盘上,砰然有声,“王爷输了!”
“那说说你那三条毒计。”
“照你所说,我军安若大山,不必担心了?”嬴无翳跟着下了一手。
“开拔之前,我已经查阅了有关殇阳关的宗卷。这座关隘结构极其巧妙,水源是地底的泉水,凿井三十尺才能取到,白毅如果想挖断泉脉,那么少说也要在周围一带花上一年半载勘探地形。放火烧城,是当年蔷薇皇帝硬攻的手法,那场血战过后,殇阳关里屋舍都不用木料,易燃的辎重,我也都下令藏在地下,至于下毒,一般都是下在水里,”谢玄布下一子,手法轻描淡写,“要想用毒取胜,白毅还是得先找到泉脉。”
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样说话,谢玄盯着棋盘侃侃而谈,并无臣子该有的谨慎。嬴无翳点头,拈着一枚棋子敲了敲棋盘:“你说息衍那个木盾的机关,真的封得住我军?”
“东陆第一名将,并非靠箫吹得好,”白毅顿了顿,“七日之内,引兵破城!”
此时白毅放马在后面吃草,他抽出了腰间的箫抚摸着,独自一人踱步,步子轻缓。
“说下去!”
“不过总之王爷做事,凭着血性而行的时候还是太多了。我所要信服王爷的是王爷的血性,我所要劝说王爷的,也是收敛一下血性。”谢玄微微躬身,表示他的慎重和诚恳。
“吹箫?”嬴无翳愣了一下,笑了起来,“我若是没有想错,现在是我们被十万大军围堵在殇阳关里,难道不该是我夜夜吹箫以示从容么?”
嬴无翳摆了摆手,令他们起身,看着谢玄:“怎样?”
白毅停下了脚步,箫声漫漫而起,仿佛水波溢了出来,从极低的地方缓缓地升起,一直升到殇阳关的城墙那么高。八月的夜里本来不冷,可是白毅的箫声一起,周围的温度像是忽然降了许多。
“遇上了晋北的将星,古月衣。”
“生死关头当然不妨赌一赌,不过不到最后关头,却没有必要斗得如此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