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郎头发全部脱尽,左边身子丰满强健肌肤惨白无血,皮下似乎可见青黑筋脉在窜动,皮上密密匝匝纹满了稀奇古怪的图案符号,与道家的云纹篆箓有三分相似,但绝不是中土的遗传文教。右边身子及手臂却黑皮包骨如同焦黑干瘪的雷击枯木,无类人样。左右反差之大,非眼见不可想像,张庆之在清绝楼听闻梁大先生讲过的惊世骇俗江湖秘闻已经够多了,但此时此刻仍呆若木鸡,冷汗浃背。
别说张庆之一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就是杨六郎在山谷坑底,第一次临水自照,见到自己这副尊容,也如同张庆之现在的样子,半天回不了神来。
左半边身子上从后脑勺到脚板底,从手掌手背到脐下五寸的地方,能纹能刺的地方,都被怪番僧用树棘刺自身的血液,给杨六郎纹上这种来自极远西方的经文咒语。
天坑谷底无四季,光阴流水凝滞不行。番僧数十年间独处,积攒了一肚子话,都快胀 破肚皮了。杨六郎清醒时,番僧便给他施咒念经,讲释家往昔。
远在番僧家乡天竺西边不知几千里,有大洲浮海,洲上有大渎自南向北蜿蜒不知几千里,中土天竺皆视为日落之处。大渎入海口千里膏腴之地,极早有人类建政立国,农商兴盛,文教广博,但笃信鬼神。后来不知何故全族皆遭天罚,文物湮没,几无迹可寻,天竺也只在旧经秘档中能见只言片语。番僧给杨六郎所纹经文出自极西方的墓中残卷,死人之物,流落到天竺,无人能识,束之高阁百年,恰有西来智贤,博闻广记,偶然见此经书大惊,穷尽数十年,从意气风发的青壮到垂垂老朽白发,弥留之际,回返清明,三天破译此名为《亡灵经》的经咒。然后溘然而逝。此经主招魂拘魄保存尸身,与佛家宗旨大相庭径,视为异端邪说,封藏高阁。番僧原为藏经阁晒经者,乃有机会窃抄此经。
番僧自囚天坑谷底不知岁月,非是不愿离开,实是不能离开。杨六郎从天而降,为番僧折损道行用西方秘法保存了尸身,拘禁住魂魄,不使魂飞魄散,成阴物活死人状态。不是番僧好心肠,实是私心利己,只不过与杨六郎神魂争夺皮囊时,遭遇坚决抵抗,不得已,与杨六郎做了笔买卖,拘住杨六郎一魂一魄,放杨六郎脱困报仇雪恨,三年期满,杨六郎便散尽魂魄,留下皮囊给番僧夺舍。
杨六郎穿戴好衣物,罩袍面纱,把自己全身包裹严实。张庆之才感到稍微自在了一点。
张庆之坐正腰身,抬头挺胸,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双手紧握在拳平放在桌子上,言简意赅道:“我是清绝楼的人,清绝楼有钱、有女人、有能人,想跟你交个朋友,清绝楼能为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你也可能为清绝楼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杨六郎半晌没有回应,张庆之大气不敢出,僵坐如钟。
张庆之实在受不了,又说:“你漫无目的,才会跟着欧阳甲。像你这样的人在江湖上漫无目的浪荡,是因为你要找一件东西,但没有线索。清绝楼有最好的包打听,只要你的事情,还有知情人,清绝楼就能给你把事情翻出来。”张庆之说完,都感觉十分佩服自己的急智了。
杨六郎沙哑地一字一字回了句:“你到现在都没弄清楚我是谁。”
张庆之张口结舌,真想一脑袋磕在桌子上把自己磕晕过去。
所幸,杨六郎很快又道:“我不跟你交朋友,但可以跟你做买卖。”
所以,张庆之是脚步轻盈得有点飘飘欲仙地从杨六郎的房间走出来。
逃命枪客正跪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阴阴沉沉,坐在宽大椅子上的男人脸色也阴阴沉沉,挺胸抄手站立在椅子旁边的几位壮汉也面无表情。
逃命枪客的额角仍在滴血,是被对面椅子上的男人顺手一茶盅砸的。男人已经很努力压制心中怒火了,如果不是,逃命枪客现在已经是三刀六孔了。
那个废物县太爷被举着一块六品衙司吏腰牌的狠角色一脚踹在下身痛死过去,到县太爷府衙被全部抢占,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卧牛镇仿佛换了主人。
县太爷官衔七品,踹县太爷的人持六品腰牌,这就让人有点犯难了。才位高一品,再怎么目中无人的官场雏儿,或阴险跋扈的老油条 子,也不至于一言不发先踹人再发话的。加上那一嘴又真又假不着边际的官腔混话,让深谙官场的老油子都捉摸不透。坐椅子上的男人就担心,万一他自己这个从五品亲自出马,那跋扈的年轻人又从怀里掏出个正五品或从四品的腰牌出来,难道自己又要受他一脚踹?
逃命枪客从那栋阴森可怕的宅子里出来,已经天心月圆,池塘蛙鸣清远了。逃命枪客借着月光和池塘里如镜水面,清洗干净了额上的血迹,收拾好脸面衣服,脚步特意轻盈几分,朝着一处破败砖屋走去。
一个妇人坐在柴枝围成的小院内,借着月光纳鞋底。汉子走进来,从衣兜里摸出六七枚铜钱递给妇人,妇人抬头展颜一笑,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藏入贴身兜囊内。汉子一只禄山之爪顺着妇人接钱的手,缘臂而上,摸向妇人的胸脯,妇人也不躲闪反抗,转头向屋里努努嘴,汉子搓 捏了一阵,轻快地去打水冲洗。
屋里两个小男孩子相依相偎睡得正香甜。
喘息已平静许久,汉子光着膀子搂着妇人,眼睛看着两个孩子四仰八叉的睡相,既满足又伤感,喃喃自语。
我陆黍年何德何能,有妻如此,有子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