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黍年本来良家子,可惜父母死的早,少年时三饥两饱,无人管教,便着了一些浪荡汉的道,在觥筹交错面红耳热之际,与人斩了鸡头烧了黄纸,随人家上了山,落了草。因天资灵敏,头脑灵活,便被封了个巡山小钻风头目,专司打探山下消息。
陆黍年落草为寇的十二年里,在鱼龙混杂的山上和鸡闻狗盗的市坊间,练就了一张见风使舵滑嘴、一张谄媚凶恶无常脸,一身逃命嗅觉本事,还练成了一套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头枪。把下面的人踩在烂泥地上,又被上面的骑在脖子上,除了那提臀逢迎的兔儿爷之外,其他的恶心缺德事都做得得心应手,滴水不漏。种种如此,无非是求个一日三餐能吃饱吃好。实际上,陆黍年也想做那兔儿爷的轻松活儿,无奈生得五大三粗一脸丑样,运气不好,还未遇上偏向这重口味的上边人。
黍年,求黍,黍丰之年,能天天吃饱。民以食为天,无有比吃饱更大的事,现在就是一家四口都能常常吃饱。
人生何所求,不为黍稷忧。
十年前,陆黍年还在荥阳城里浪荡。荥阳城里荥水穿城而过,七月十五盂兰盆节,荥阳各大小勾栏娼馆的会伎 女伶人在荥河里放灯船,以求报谢父母和菩萨济渡苦难。
女子一入烟花,便如僧尼剃度,了断了尘世种种牵绊,此后孑然一身如浮萍,无依无靠,除父母外,不欠不施,在灯红酒绿酒筵歌席里孤苦生孤苦死,死后了无痕迹。所以,苦命无依的妓 女伶人在盂兰盆节,在河中放灯船向菩萨祈愿的习俗,流传南北两朝各地,已成南北两朝民间共同的习俗。
报谢父母生身养育,是了结今生;求菩萨济渡苦厄,是修盼来世。
天下富家子衣马百出,南北苦命人心思一样。
荥阳河边灯火阑珊后,陆黍年提着酒壶在河边闲逛,看得一个衣衫单薄的身影在水边伫立,灯船已流远,仍久久不肯离。女子刚要弯腰洗手,陆黍年却以为她要投河,救人心切,一个虎扑,把女子按倒在河堤斜坡上。
这是陆黍年第一次接触拥抱女子。
第二次相见,已是三年后。
陆黍年所在山寨的盗匪,误劫了潼关守将的家眷,还凌辱逼死了将军的宠妾。大颂官兵四面围山,也不用火用箭,却安排十余支营队,日夜不停轮流强攻。摆明报仇练兵一箭双雕的事儿。
陆黍年与三十多个娄罗顶在第二道山门后,一见情形不对,与官兵对战时,故意用面门迎着官兵的刀口,用一条一尺长的刀伤,换了装死的机会。趁着夜间月黑无光官兵下撤换班的机会,偷偷摸回山上顶,潜进大当家的屋里。
大当家屋里有一条逃生密道,本来只有大当家和三当家知道。陆黍年有一次赌输了钱,架不住债主的催逼,被迫潜进大当家屋里偷压寨夫人三当家的贴身亵衣抵债,无意中发现了逃生密道。
大当家和三当家都在聚义厅里坐镇,调兵遣将抵抗官兵。陆黍年进入到屋里时,却发现了另一个被捆了手脚剥光衣裳的女子,头脑一发热,便救了女子一同偷偷逃出生天。出了地道,凉风一吹,浃背冷汗才淌了下来,陆黍年顿时头脑清醒了不少,又无端想起了这些年在山上山下受到同伙欺压,一腔怒火,沿路返回,用一把铁刀楔死密道开关的枢轴,使之从外打开不得,助了官兵的一臂之力,送了潼关守将的大当家三当家人头军功。
旭日东升,天地明朗,陆黍年才看清了所救女子竟然是荥阳河边放灯船的那个衣衫单薄人,自那河边一抱一按之后,陆黍年这三年来念念不忘。
虽然此后陆黍年开始光临荥阳城各个卖笑买醉的欢场,从酸涩青头变成花丛老手,尝过飞天美人舌卷枪,试过西窗相思凝红泪,更遑论观音莲老汉车了,最终不得一见伊人面,不得一闻伊人声。
看着山寨几位当家的脑袋一颗不少地挂在荥阳城门做了腌晒猪头肉,陆黍年终于安了心,带着捡来的荥阳城红牌窑姐儿在荥阳周边的郡县里辗转,靠着一身蛮力和十分机灵,踏踏实实干活挣钱过日子,热饭热被窝,两个无依无靠的人彼此相依相靠。
陆黍年脸长一条尺长的瘆人刀疤,初时的确吓走了雇主,后来便渐渐成了个人的标志,——陆刀疤老实巴交,嘴甜心热手勤,童叟无欺。任凭谁也想不到,荥阳城的红牌变成了陆朱氏,粗裙木钗,面带烟火,不见姿色,见谁都低眉顺眼,浇菜煮饭浆洗纺线织布。
上天垂怜,陆朱氏生育机能未因数年糜烂的皮肉生涯而断绝,连生了两子,陆衣和陆饭。
劫后余生,苟延残命,穷苦人家,有衣穿有饭吃,除此之外,还该奢求什么?陆黍年有次和妻子在床上玩笑,再生一个,便叫做陆油。一日三餐,倘若还能有点油水,便是人间天堂。
穷苦人家孩子的例规,名贱好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