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说话需要一点技巧, 不是光有诚恳就行的。
比如现在土台上就冷场了。
下面的士兵抻脖子在看,在等两位张将军大手一挥,犒赏他们今晚打一碗羊汤喝。
但两位张将军的脸色像雪一样洁白, 白里还透着一点青。
于是士兵们有点不安了。
下邳来的军事顾问也有点不安了。
但张邈最后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
“辞玉将军不愧是同温侯有交情的人啊, ”他苦笑道, “二位的勇武都冠绝天下, 言辞也都这般天真率直。”
……天真率直, 听起来不像好话。
她小心地望了望他们俩的神色,“这也就是我自己的看法罢了,张公不必放在心上……青州的贼寇都是子义和文远去剿的, 我其实不知道他们什么水平。”
……这话一点也没有安慰到两位张公,反而让他们的脸色更加皎洁了。
“我还是回下邳吧。”她不安地说道。
张邈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点,“不行,昨日美童送也送过了, 今日将军骂也骂过了, 辞玉将军就这么一走了之怎么行!”
……声音超级严肃。
“将军既出言斧正, 还望能留在小沛指点一二,”张超也开口了,“否则明岁春时, 若我等还是敌不过袁绍, 臧子源的性命岂不是要毁在我手!”
她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说得也有道理。
……但有件事还是得说清楚。
“孟卓公送来的那些美少年, ”她赶紧分辨道, “我没使唤过他们!你们收回去吧!”
“送都送了, 怎么能收回, 况且他们倾慕将军英名已久, 而今正是得偿所愿!”张邈立刻说道,“将军留在身边,放心使唤便是!”
下邳现在没什么正经事,真正维持下邳运转的是陈珪陈纪为首的这一群文官,她只要每隔几天回一趟下邳,巡视一下守军即可。以她在刘备集团中的声望和地位,下邳的世家待她都十分亲切客气,偶尔下达几个命令,执行得也丝般顺滑。
唯一待她不太客气的是陈珪,老爷子依旧食物链顶端,听说她回下邳,便要她继续做做学问,定期交作业上来,做不完还是要挨骂【
按照老爷子的话说,将来主公很可能还要跟雒阳的公卿们见见面,她到时还是不能露怯的。
除了做学问之外,她剩下的时间就都在下邳帮忙训练这支部曲私兵上了。
“部曲”和她那些士兵是完全不同的。
寻常的士兵与统帅之间除了被统领作战之外没有别的关系,而“部曲”是统帅自己的家奴。
有些诸侯或者大贵族的部曲是真正的脱产士兵,平时精力放在演练上,战斗时作战素质自然不与普通士兵同日而语。
但张邈这些部曲还差了一筹,他们平时为统帅做活,战争来临时则拿起武器,为他战斗。
当她一个个翻起士兵们的档案时,这些档案几乎只写了士兵姓名年纪相貌和家庭关系,看着所有人都是一个出身,几乎没什么可说的。
但陆悬鱼走进军营后,立刻发现同是部曲,士兵们之间也有天差地别。
有些士兵身材魁梧,面色红润,穿得很光鲜;有些士兵身材小了一圈,举止畏缩,穿得也很破旧;还有些面目白皙,口齿伶俐,眼珠骨碌碌乱转,见人便带三分笑。
“你们主君怎么选士兵?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她问。
跟随的校尉不太理解她的问题,只实话实说,“主君从部曲中择年轻壮实的便是,他们没什么分别。”
“不对,这三个人,”她自校场上指了特别有标志性的三个人出来,“他们绝不是一类人。”
校尉看了看第一个魁梧的刀手,第二个矮小的矛兵,以及第三个讨好地冲他笑的弩兵,恍然大悟。
“将军心细如发!这个叫张黑龙,原来曾在府中做事的!这个叫赵五,祖辈都是田客!这个叫张白,他原是做采买的!”
在她的军营里,大家的出身都差不多,她喜欢招募农人,太史慈也喜欢招募农人,尤其是那种家里有几亩薄田,勉强能户口的农人。
理由有挺多,但总结起来就是:农人吃苦耐劳,老实听话,这个优点几乎可以碾压其他出身的士兵一切优点。
比如说那个原本在城中跟着采买的士兵,平时和上下都打交道,因此伶俐油滑,不畏军纪法度不说,上战场还格外惜命。
她过后问了问,果然这人是花了些钱当的弩兵,为的就是尽量不站第一线,坚决不能当炮灰。
再比如说那个府中做事的仆役,虽然因为武艺不精没选上亲兵,但平时同亲兵们混熟了,回到队里也是俨然一副主子相,吃饭要排第一个,打水推给同伙的其他士兵去,恨不得连洗脚水都让别人替他打,活脱脱一个豪奴。
“孟卓公是极精明的人,”她感慨道,“怎么会将这样的人放进去啊?”
校尉没明白,还呆头呆脑地问了一句,“有什么不妥吗?”
她看了他一眼,“若你平日总被同伙之人欺压,临阵时还会当他们是同袍,心甘情愿为他们战死吗?”
这里有些人可以扔去辎重队,有些人连辎重也别运了,回家吃自己比较好。
顺带一提,虽然张邈嘲笑袁绍号称五万大军里足有两万多是民夫,但他自己也不遑多让,万余的部曲里,真正精锐的也就那天给她演练的那二千士兵,剩下的这几年里除了农闲时会被集结到一起操练一下,平时都在好好种地。
……战斗力是没眼看了,但可喜可贺的是,小沛田地种得不错,囤了不少粮食,要是曹操真打来,这些士兵守在城里大半年也不难熬。
她这样挑挑拣拣,整改军队,干脆就住在了营中,让随从替她去下邳取一下衣物。
这个活计被她自己带来的十几个随从和生活秘书们来来回回抢了一下,最后还是生活秘书们抢到了。
“你们去下邳的话,记得帮我买些点心回来,”她一边写整改方案,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东市魏翁的粔籹炸得最好,不要忘记了。”
生活秘书欣喜地点点头,“小人记得了!”
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出门,不需要陆将军多吩咐,张邈自己的郎中就十分利落地寻了几辆辎车,一则为了送他们去下邳,二则到时候还可以多装些将军吃用的东西回来。
出门是件难得的事,因此这群人就不免兴奋地叽叽喳喳了一路。
“依我说,将军未必会看上咱们几个,”有人这样说道,“她看起来很是在意名声呢。”
“听说她三番五次要将我们退还给主君。”有人小声道。
“主君寻了饱学之士精心教习我们的!送都送出去了,怎么会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