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不是个愚笨的人。
他脑子里有很多条计策, 在听闻袁绍兴兵攻打东郡的一瞬间,那些计策好像流水一般潺潺而过,他努力地去捞它们起来, 并且想要捧在手中, 给父亲看一看。
他还很年轻, 一路的风雨大多有父亲为他遮挡,因而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想要参与到这乱世中来。
当他的父亲叱责他, 质问他时,杨修一瞬间想要将内心的悲愤宣泄而出,但他立刻又忍住了。
父亲是个刀斧加身不能移其志的人,这样的威逼对父亲来说算不得什么,他也应如此。
屋子里的热气扑在脸上, 身上,让他那双已经麻木的腿又慢慢重新恢复了知觉, 又酸又涨,又痒又疼。
但他忍住了不适, 仍然努力地保持端坐的姿态, 沉声开口:
“儿欲说吕布,令其前往东郡, 上救朝廷,下解臧洪之危, 父亲以为如何?”
“你如何说他?”
“吕布当初离徐州而来时,若无臧子源,他断到不得雒阳,”杨修说道, “他若是不救臧洪, 岂不引天下耻笑?”
“并州丁原、凉州董卓、徐州刘备, 对吕布皆有大恩,丁原与董卓便不谈了,”杨彪冷冷地看着儿子,“去岁曹操攻伐徐州时,你可曾见吕布援救刘备了?”
……吕布大概是真的不怕天下人耻笑了。
杨修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但并没有死心。
在张杨遇害,杨丑眭固互相攻伐之后,整个京畿地区,吕布的并州军已经是朝廷最后一支可控的兵马了。
……所以不是杨修想琢磨吕布,再聪明绝顶的谋士,手边也得有兵有卒,才能考虑下一步。
“父亲,儿不明白,袁绍为何会攻东郡?”
“为何不明?”
“粮米既已运至雒阳,袁绍再无进京抢夺的道理,他顺水推舟,彰臣节于天下才是应行之道,为何却要在此时攻打东郡?如此天下人皆知,忠义为国者,不过臧洪一人!”
杨彪注视着他的儿子一会儿,摇了摇头。
“因为袁本初已经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
杨修的眉头紧紧皱起,“袁家累受国恩,袁次阳更以身报国,何以袁绍袁术兄弟却这般狂妄悖逆!”
“悖逆,”杨彪似乎饶有兴致地咀嚼这两个词,“嗯,不错,的确悖逆,但你如何知晓他狂妄?”
见儿子吃惊,杨彪又添上了一句,“待他败了,你才知他是真狂妄。”
杨修又一次沉默下来。
袁绍会败吗?
杨彪其实并不确定。
自董卓逆乱以来,从天子到公卿们,都要忍受这一路的崎岖危难,数次几乎不免于害。
他仍然端肃而有威仪地守在天子身侧,以威望与德行而受人敬重,从朝廷到天下士人处,他都极有声望。
但这种声望已经很难转化成影响力了。杨彪心里十分清楚,汉室尚将不存,他们这些汉臣又能何往呢?
汉室未曾亡于董卓,也未曾亡于李傕郭汜,那么或将亡于曹操,或将亡于袁绍,这实在没有什么太大分别。
赤帝的光辉已经渐见黯淡,再不能庇护这个江河日下的帝国。
但杨彪还不曾彻底死了这条心,他因此一定要想办法救臧洪。
——臧洪自己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东郡。
北有袁绍,南有曹操,只有东郡连接河内,将雒阳与青州联系起来!
杨修的沉默并没有很久,他又一次抬起头来。
“吕布轻狡反复,若以朝命迫他,他未必肯从,”他平静地说道,“然儿总有办法,令他入此彀中!”
在臧洪被围的消息传到雒阳后,天子前所未有地被激怒了。
这位年轻的汉帝在德阳殿中几乎是咆哮着将袁绍翻来覆去地骂了一顿,从他杀十常侍时领兵进宫,屠杀了许多无辜的阉人,到他不顾及叔父和族人的性命,起兵揽权,却又为一己之私,非但不肯勤王,反欲行董卓事,改立刘虞为帝!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大臣们惊诧于天子的好记性,但并不将他的愤怒放在眼里。
手握权柄的人不需要表露他的愤怒,旁人自然小心翼翼,不敢做任何触怒他的事。
丹墀上的天子尽可以大肆咆哮,但他的愤怒无法传递到更远的地方。
大臣们首先劝说天子,派遣使者去见袁绍,想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他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