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贺的宴席持续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又换到翎王府遍请权贵,以最高调的姿态,宣示翎王正式踏进皇城政局。
江星北一脚踏上王府正堂的台阶,迎面就见碰到的权贵们无不惊诧,礼貌疏远地避开了眼神。只有训练有素的宴会侍者不动声色,依旧恭恭敬敬把一个托盘捧到了他面前。
江星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眼角余光瞄着别人都把外衣脱下搭到托盘上,就也脱了外头的破烂军氅,露出里头更破烂的一身皮甲。宴会的事其实几天前就告诉他了,可他真没想到会这么隆重,所有人都穿着大仪服,连往返穿梭的侍从们都换了华丽装束,就他一身练兵穿的旧皮甲,搞得像只秃毛耗子进了孔雀场。
他站在大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换身衣服,突然见孟章也来了。老头穿着大统领的仪服,斜披条紫底银纹的华丽斗篷,靴子也换成高低底的了,走起路来身形挺拔,平添了几分大将军的威严。他把斗篷往托盘里一搭,抬眼看到江星北,诧异道:“星北?你怎么穿成这样?没人告诉你要换仪服吗?”
这话里带了点轻视,好像他就得别人教了,才知道怎么参加宴会一样。江星北感到一阵烦躁,冷冷道:“我怎么知道他要搞这么大阵仗?一回皇城就弄出这么多事,连个交代都没有。”
孟章听出了江星北的不满,立刻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教训:“他什么他?背后称人要用尊号,现在不是你在西境带人傻闹的时候了!在皇城,里头那位是帝国亲王,你是他唯一一个效忠属臣,你得表现得要多忠诚就有多忠诚,这么多人盯着呢,一句不慎就是杀身之祸,你放警醒些!走,我带你去换身衣裳。”
江星北心里不舒服了,脖子一梗道:“我就乐意这么穿,以前江城大宴,我也穿这样。你们爱看不看,若不让我参加,我就回营喝酒去。”
他说着昂然而进,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坐到酒席前,先把侍者递上来漱口的清茶喝了个干净。容钰正忙着和几位枢机大臣应酬,一眼瞧见,气得把安平叫过来,远远指着道:“你看看他!我是欠他银子了还是亏待他了,穿得像个土狗一样存心叫我难看!”
安平苦笑:“是我疏忽。光把仪服送过去了,没叮嘱叫今天穿。”
他抽空过去,好说歹说了半天,也没能劝动江星北去换件衣裳。这场宴会本来是专为江星北举办的,容钰正打算席间隆重介绍,把江星北作为江城新任少主,未来十万大军的总统领推进权力场,岂料对方不领情不说,还故意叫他难看。容钰也来了脾气,索性闭眼硬推,满斟一杯美酒郑重举荐,在众权贵面前把江星北捧到了天上。
这一下可叫江星北丢了大脸。越是难堪,他就越是摆出高傲的姿态,对着满座权贵不屑一顾,把容钰又气了个半死。两人暗流涌动,正隔着一张长桌互别苗头,孟章突然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俯身在容钰耳边低声说:“舒殿下来了。”
容钰猛地一怔,匆忙退席直奔后花园。在那围着暖毡的花亭中,身姿挺拔的男人抱着花脖子,闻声转过头来。外头天寒地冻,可他却依旧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劲装,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束起,露出俊朗的眉目。见到容钰他微微一笑:“我的阿钰长高了。”
容钰深吸了一口气,开口:“什么时候回来的?来了也不到前头去。”
舒皇子微笑:“昨日就回来了。我懒得和人应酬,只来看看你。”
他说着把猫一扔,走到容钰身前,两手往他肩上一比量:“确实高了,壮了。你在西境可干了不少好事啊,嗯?”
容钰低声说:“全赖二哥照应。”
舒皇子低头凑近,吐息轻轻喷在容钰耳边,声音却骤然冷了下来:“我的小弟弟!闹得我团团转!”
容钰身上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屏息说:“你也知道我高了,壮了。”
舒皇子在容钰肩上拍了拍,转身拉把椅子坐下,两人互相凝视了半晌,舒皇子突然一笑:“好,你既然大了,我就和你说点大人的事。西境以红木林为界,以北是帝国属地,以南还有夷民余党未清。所以你大哥在四荒城屯兵,为的是一旦战事起了,他在红木林也好有个支应。现在你占了四荒城,这个责任就要你来担。否则大门一开,金疙瘩江沿路从江城直到莫氏的野凌渡口全都保不住,这里面的利害你自己掂量。有问题尽早说,别等着出事再叫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容钰点头称是,舒皇子话风一转,皱眉问:“听元宝说你停了莫氏生意?”
二哥年少时势力单薄,母亲曾动用家族资源鼎力支持,直到现在莫氏的产业里仍有一部分和舒皇子的混在一起,尤其容钰出宫之后,整个翎王府和翎字军都是舒皇子一手搭建的。容钰早就想和二哥分清楚,正好借此机会,就委婉道:“我只停了主家生意,本金没有抽,二哥正好可以接手,我让家臣们都退出来。”
舒皇子听出他隐含的意思,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那一瞬间的审视锐利如刀,轻轻一瞥就把容钰看透。他眼神冰冷,可说话的语气反而更轻柔了:“又胡闹。”
容钰说:“我总不能一辈子靠二哥。”
舒皇子道:“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好阿钰。”
他的语气笃定得好像在谈论一只猫狗,或者什么可以在掌心抚弄的东西。容钰心中涌起一阵寒意,感觉自己竭尽全力施展出的一切,在对方眼里只是一场玩闹,而自己依然只是他手心里攥着的小玩意儿。
那件事已经消散宛如梦境,可钝痛依旧如影随形,却没人见证,也无可述说。容钰感到肩膀不收控制地滑过一阵痉挛,怒火燃烧起来,他极力压抑着,冷冷道:“之前二哥在我府里安排的人,已经不需要了,我明日会将他们遣退,请二哥代我多谢他们这几年的照顾。”
舒皇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可怕,淡淡道:“给了你,就是你的。不想要处理掉便是。”
容钰锐利反问:“你在威胁我吗?”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凝滞了,这是容钰第一次如此顶撞二哥。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舒皇子突然瞧见容钰衣袖间闪过了一线红光。他探身过去把袖子一掀,仔细瞧了瞧容钰手腕上的红宝配环。一瞬间雨收云散,舒皇子突然笑了:“傻弟弟。这点事都下不了手,还跟我谈掌权?”
他在容钰手背上拍了拍,好整以暇地直起身来,从腰间拽下一块玉佩塞容钰手里:“这是都尉府的提调令,你拿着照花样做个徽记戴着吧,便是胡闹,也闹得像样些,不准随便调兵陪你去打兔子。”
都尉府在皇城内外九门,城里十八坊内外都有屯兵,二哥这一枚提调令,便是把整个皇城的兵权都给了他。容钰无比诧异,拿着玉佩不知道说什么,舒皇子却神色一肃,寒声道:“你若要背着我搞小动作,最好藏得好一些,一辈子别被我知道,记住了吗。”
容钰沉默着没回答,舒皇子便在容钰肩头拍了拍,轻声道:“好阿钰。哥哥能做的都做了,别伤哥哥的心。”
容钰攥紧了颤抖的手指,目送着二哥离开。
他一个人抱着花脖子在花亭里怔了许久,孟章悄悄进来了。他知道翎殿下对舒皇子有诸多不满,就一直在外面守着,预备两人一旦吵起来,他能冲进去打个圆场。想不到提心吊胆地等了半天,里头别说争吵,连点大声都没有。孟章熟知容钰脾气,知道这回翎殿下肯定是克制了,就一脸欣慰地说:“殿下真是长大了,知道容让了。”
容钰专心摸着花脖子丰厚的茸毛,低声说:“我只是明白了什么叫力量。”
孟章微微一笑:“殿下知道就好。凡事有不能成,就得韬光养晦,决不能心急。我盼着殿下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容钰说:“是。以后我若有急躁的时候,还要你多多提醒。”
孟章突然长叹了一声,单膝跪下,抚肩行了个大礼,郑重道:“殿下,老臣有话要说。”
容钰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抬眼直视着他道:“你要走。”
孟章又是一声长叹,道:“是。殿下,臣老了。现在腿瘸了,心劲也没了,干不动了,就想找个地方一窝喝酒。”
容钰皱眉反问:“当日那个城下飞将军到哪里去了?”
孟章苦笑:“再能打也没用了,庸庸碌碌,一事无成。老了啊殿下,若是早几年,老臣还能给你当个栋梁,可早几年,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现在不行了,已经是废材了,干不动了,腿也疼。”
容钰怔了怔,抱紧花脖子低声说:“你知道我手里没有人。你走了,我谁都靠不住了。”
孟章长叹一声,索性说了实话:“殿下,我虽然不是舒皇子的家臣,却也毕竟为他效力了十几年。舒殿下的脾气,我也知道一些。我若再留,他必有想法,我不愿两殿为我起纷争。何况殿下现在羽翼未丰,犯不着为了我,去和舒殿下白白消耗。星北虽然有点犟脾气,但也是个好孩子,多多历练,将来足够独当一面,殿下放心。”
容钰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知道了,你走吧。”
孟章抚肩一低头,低声说:“谢殿下体恤。”
他艰难起身,觉得腿上疼得更厉害了。走到门口他略站了站,想跟容钰再说几句体己话,可少年却没有看他,依旧半低着头专心地摸猫。
孟章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刚出门就突然听见身后花脖子大叫了一声。孟章悚然一惊,回头见那房门半掩,翎殿下的影子一动不动地投在屏风上,半响寂无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