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城主在,江城就在。
每次战火蔓延到城门前,大家就都自发地聚集到城主身边。城主总会有最睿智的决策,最正确的选择,他永远能带领大家找到出路。
如果城主的时代结束了,还有什么能给江城一个新开始呢?
没有人出声。寒风吹来,城墙上火光陡暗,细碎的火星自众人手中的火把上升起,飘飘扬扬,在人头顶闪烁明暗,又静悄悄飘落。
像是看出了众人内心的无所适从,老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的时代结束了,请你们记住这一点。你们跟着我学会了自保的方式,但是不要被它束缚住手脚。今天,现在,我们面对的局势,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这一仗若输,江城从此万劫不复。这一仗若赢,城中必将流血成河。我们要打的,是一场绝境之战,赢了之后,依旧无路可走。”
“我教过你们很多守城的战术。但是现在,都用不着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必然伴随着武者的征伐和鲜血。就让我作第一个牺牲,再送你们最后一程。”
老人说着,伸手接过了江星北手中的战术布防单子。他挪动着因衰老而不断颤抖的手指,缓慢地,坚定地,一下一下将单子撕得粉碎。
“你们,大概没见过西武神的杀伐之阵吧。”
老人抬起了眼睛。火焰照耀着他,也在他的眼中燃烧。他松开手指,寒风呼啸,霎时将他手中的纸片席卷上天。雪白的纸片在夜空中与火星共舞,纷纷乱乱,闪闪发光。
“愿为城主效死!”
飞扬的纸片落入火盆,点起火焰熊熊,一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脸。喷薄而出的热意驱走了所有的无力和恐惧,家主和将军们跪了下去。
“愿为城主效死!”
守城的武者抚肩跪了下去。辅兵和百姓们也跪了下去。誓言在城墙上一段一段传递,人们抚肩单膝而跪,望着火光熊熊的止戈门,大吼着,发出同样的誓言:
“愿为城主效死!”
“愿为城主效死!”
“愿为城主效死!”
声浪一阵阵喧哗,如大海澎湃。几千,几万人的声音彼此呼应着,汇聚着,以城墙为中心,一波波传递震荡,迅速席卷了整个江城。火焰烧起来了,人们呼喊着咆哮着冲出家门,热血沸腾,拍着自己的胸膛宣誓赴死。在这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只有原初鹤一动不动,他佝偻着腰,深陷在扶椅里,脸上依旧是一片平静与漠然。
城墙之上,火光冲天。
容钰穿过人群,远远地见到原初鹤,便顿住脚步,竭力平复着缭乱的呼吸。远处声浪一波一波传来,吵得他耳边嗡嗡作响,他深吸一口气,在某个瞬间里,突然觉得自己无力至极。
他看着一城人去送死,那唯一正确的事情却无人去做。他警告了所有人这一仗会输,可是大家只给了他无数的冷眼和嘲笑。
一种说不明白的烦躁从心底升起,像团文火在胸腔燎烧。他不再迟疑,只剁了剁脚,大步上前道:“原城主!”
众人欢呼的声音稍顿,皱眉向他望来。
容钰毫不理会,推开众人,径直走到原初鹤身前,沉声道:“城主,我们需要拿下四荒城。你不打,我去打,但是我需要人手。”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流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翎王一直坚持要带兵攻打四荒城,城中议政的时候无人响应,他就私底下挨家拜访,这份积极证明自己的心思还是挺可贵的,老家主们也送过家奴给他鼓励,可这个时候还来纠缠,就有些太不知进退了。
原初鹤沉吟着,没有答言。他身后的江星北冷声道:“我听说各家都给你送了武者,已经凑出了好几百人,去打一座空城还拿不下来吗?”
容钰厉声道:“不够!”
他转头紧盯着原初鹤,攥紧了拳头,压制着怒气沉声道:“原城主,你应该知道我的价值!江城对隆王动兵,不管是输是赢,这都叫以下犯上!这一战若输,江城有倾城之祸,若赢,你们会被我父皇发檄讨伐!我愿意留下来作人质,准你们打出翎王旗号,输了你们拿我去和隆王谈条件,赢了我回皇城承担后果!我用这个条件,换你一千人马,难道还不够吗?”
原初鹤脸上看不出喜怒,只点点头说:“足够了。只是,我一直想不出打四荒城有什么用。”
旁边一位家主冷冷插言:“殿下,江城的带兵将军都在这里,大家都是战场上出生入死过好几回的,这里面有一位将军说该打四荒城,我郑氏就举家跟你走。”
他怪声怪气地嫌容钰没有带兵经验,言下多有不敬,容钰听了气愤至极,转过身来,指着众人大吼:“带过兵又能怎么样?我看到的东西,你们看不到!你们只看眼前的战场,根本就不知道战场之上另有存亡,我是在救你们!”
人群发出了一阵不赞同的嗡嗡声。几位刚刚继任的年轻家主颇有意动,却很快被身边的辅政掌事使眼色压制了下来。少年的愤怒和热血在老家伙眼中不值一提,但他的条件又确实抓住了江城的软肋。
众人都不作表态,一起看向了城主。
容钰看出了众人态度有软化,立即抓住时机,上前一步,抓着扶椅俯身逼近原初鹤:“城主,如果你不愿给我人马,至少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一字一顿,低声道:“让我见见透骨刀的大宗主。我要重召透骨刀。”
透骨刀是江城禁忌,他刻意压低声音,却依然被旁边江星北听到了,这三个字一出,江星北立刻发出了一声嗤笑,反问:“凭什么?”
原初鹤瞥了江星北一眼,待对方老老实实闭了嘴,才对上容钰的视线,心平气和地回答:“殿下,我可以传达你的旨意,但是没有权力逼迫大宗主和你见面。”
容钰忙道:“至少告诉我大宗主是谁,我自己去找他!”
原初鹤漠然道:“我也没权力暴露他的身份。江城里没有人能干涉大宗主的判断,如果他认为有必要,会去见你的。”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容钰一时不知所措,急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原初鹤却抬手指了指江星北,淡淡道:“殿下,我给不了你透骨刀,但是可以给你一支骑兵。”
“我们大统领的麾下有骑兵八百,全是军中精锐,划拨给你了。”
江星北一呆,怒道:“开什么玩笑,我的人给他了,我拿什么打仗?!”
原初鹤冷冷道:“翎王殿下是江城贵客,他的御影卫带兵去攻打四荒城,就由你随侍在侧,护他战时平安。”
他这么安排,一方面是保护自己,另一方面却是接受了提议,把自己当作人质控制。容钰一点头,转头叫过孟章,郑重道:“既然如此,容我投桃报李,让飞将军助城主一战之威。”
他交出了自己的全部兵力,便是在承诺会老实留在江城,同时也是成全孟章和原初鹤的旧日情谊。孟章面色复杂,抚肩点了下头,没有说什么,江星北却不乐意了,大吼:“我是四营大统领!我有兵权!你不能强迫我!”
原初鹤并不看他,只冷冷道:“哦。那你现在已经不是了。”
江星北勃然大怒,咆哮道:“不是就不是!你以为我想当?!是你逼我!”
他说着,摘下腰间佩刀和短匕首,啪地扔到原初鹤脚下,声嘶力竭地大吼:“我不稀罕!你让我当我就当,让我不当我就不当!你问过我的意思吗?!”
原初鹤在江城积威甚久,已经有十几年没被人当面顶撞过了,江星北这一吼称得上是石破天惊,毫无预兆,在场众人顿时懵住,一时间连个上前打圆场的人都没有。只见得江星北手脚利落,摘了佩刀又脱铠甲,没几下就把身上统领的衣甲也扒下来了,一股脑摔到原初鹤面前,大吼:“老子不干了!”
城墙上一片寂静,连容钰也被震住了。众人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江星北只穿了个大裤衩,在寒风中坦露着两条毛腿,怒气冲冲地下了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