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钰不再多说,只抿着嘴巴看着忙乱的众人发呆。皇帝已经杀了透骨刀一回,眼下江城有难,却又要叫他们出来卖命,就算翎王能舍下脸面开口,透骨刀们怕也不会再出山。孟章想想就明白了容钰的难处,不由叹了口气劝:“透骨刀早已废弃,即使勉强启用,也只是叫大家都不好看,算了吧。”
容钰摇摇头,冷冷道:“不行。我是叫你们去打四荒城,不是叫你们去送死,说什么也得凑够千人。”
他说着,转头问安平:“现在我有多少人?”
安平答:“七百三。”
容钰恨恨地攥紧了拳头。
那日他提出要江城兵将发兵去打四荒城,事后响应者却没有几个,最后逼得他只得挨家挨户地上门去求,东奔西跑多日,好不容易才又要了二百余人。他虽然不懂攻城,可也知道人数太少就难有胜算,思来想去一咬牙,狠狠道:“去找原城主,他知道透骨刀的宗主在哪里。”
孟章长叹一声,顿觉生无可恋。
江城稳固,就算兵临城下,死耗也能耗上大半年。可四荒不过是个屯兵的空营地,就算占下来,一则没有威胁作用,二来也得不到本地补给,最后还得回江城,本来就是一招废棋。容钰不懂军政,却一意孤行,非要发兵不可,孟章兵法也讲了,大道理也说光了,实在劝不住就讲了个当年透骨刀妄动兵马后果惨重的故事,岂料小殿下却被启发到了奇怪的方向,异想天开要重召透骨刀。几日来孟章被容钰这个不死不休的劲头磨得精疲力竭,唉声叹气地说:“殿下,江城不愿发兵四荒,就不要勉强了,大家都忙着,怎么有功夫陪你玩?”
容钰冷冷反问:“我赌上全部身家,留江城陪他城破,你觉得我在玩?”
孟章摇摇头,一瘸一拐地走到城垛边,指了指远方巨大的主城门道:“殿下,原城主守这座城,已经守了快六十年了。”
“这六十年里他经战无数,庇佑过透骨刀,虎狼军,和四营七部的十万兵团,每一个决策都没错过。你看到主城门前的四个大帐了吗?这是鹤翼阵,专用来守城门的,当年我带兵攻打江城,就困在了这个鹤翼阵下,足足僵持了一个月也没想出破解之道。殿下说说,大家是该信他,还是信你?”
他言语里全是对原城主的推崇,容钰听了万分恼怒,攥着拳头怒吼:“我不管别人信谁,你信他,还是信我?”
孟章长叹一声,不吭声了。
容钰强忍怒气,转头又对安平怒吼:“你也不想打四荒城是不是!”
安平抚肩一低头,浅浅一笑说:“是。但我永远以殿下的意志为优先,殿下说打,我们就去打。”
他深谙顺毛哄人的法子,一句话就把容钰说得心气稍平,眼神一扫,刚落到临渊身上,临渊就慌慌张张地表忠心:“信你。”
容钰大为满意,转身就走,留孟章在后面对着两个没骨气的武者唉声叹气。他不指望临渊能懂什么,却拉住了安平,怒问:“他不懂事,你也不懂吗?为什么不说实话?”
安平眨眨眼睛,很无辜地说:“我说了啊,我不同意,但是既然他想去做,那就去做好了。”
孟章怒道:“他会输,你想没想过后果?”
安平静静地回答:“反正两头都是去打仗,都有后果。我觉得打哪头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人,能无条件站在他身后。”
孟章怔了怔。
安平的视线越过孟章,远远地看着容钰的背影,轻声道:“孟将军,我也曾像他这样被所有人放弃过,知道孤单能杀人。”
“飞将军也是被放弃了吧。”安平的微笑依旧轻柔,说出的话却刺痛了孟章的心,“翎殿下从一开始就留不住您,可是您自己却留住了自己。您讲了一个透骨刀的故事,殿下就为您去倾听他们的冤屈,这份敏锐温柔没有打动您吗?翎字军去打四荒城,是实现殿下的意志,可留在江城,却是在帮原城主。您在江城有许许多多的故人,您向着谁,殿下都能感觉到,他很伤心呢。”
孟章看着安平微微含笑的侧脸,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安平脸上的笑意消散了。他抚肩一躬身,轻声说:“恕我冒犯。”
他越过孟章,追赶上了容钰的脚步。
几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孟章才如梦初醒,慌忙追了过去。
江城城墙,止戈门。
夜已经深了。
原初鹤坐在木椅上,静静凝视着远方的黑暗。城墙上灯火通明,可是三丈之外就是漆黑一片,天空无星无月,只有寒风呼啸。
家主和将军们分作两边,围护在原城主身后。远处的喧闹隐隐传来,可这里却一片寂静。老人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他的声音嘶哑低沉,需得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每当他开口,总有人会“嘘——”地一声,提醒大家安静。
“城主,这是城墙部署和城下列阵的具体安排……大家一起理出来的。”
老人没回头。
江星北拿着单子,手举到半空,又悻悻地放了下去,不安地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原城主。
没有人说话。被叫到名字的带兵将军们也没有应声,大家都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原城主的背影。
老人瘦削而憔悴,紧紧裹着一条厚毯子,只露出后颈上一点枯黄的皮肤,布满了褐斑和深深的皱纹。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把手肘架在扶椅上,抬了抬手。
毯子自他手臂上颓然滑下,露出的手指枯瘦如干枝。
两位侍者抬起扶椅,将老人慢慢转过来,面对着众人。这是一张疲惫苍老的面容,须发苍灰,形容枯槁,鼻翼两侧的皱纹深得仿佛切开了他的下颚。他像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委顿在木椅里,时时颤抖不已,可他的眼神却平静宽和,仿佛超脱了岁月和死亡,没有任何风浪能将之扰动。
“平盛十一年,江城旧主钟氏起兵叛出九邦,传檄令我倾城相助。”老人平静地环视着众人,缓缓开口。
“我拒绝了。”
“江城成为西境第一个背叛效忠誓言的城郡,我沾污了全城武者的名。照规矩,我应该披发自裁,把自己的头给家主送过去,作为违誓的代价。”
“可是我没有。我封了城,不出战,也不出降,帝国军队来过,钟氏叛军也来过,他们攻打了无数回,我都守住了。五年后,陛下御驾亲征,磅礴之怒即将现世,我知道江城的水脉保不住,立刻就投靠了九邦。我答应陛下开放江城,接受战俘和散兵,可是作为条件,江城也不会再参与西境和帝国的斗争。”
“就这样我守了三十多年。这些年的事情你们都知道,我的妻子死了,弟弟死了,儿子女儿也死了,但是我没有复仇。二十四岁那年我成为高阶武者,士成之日,整个西境曾为我长明二十四夜,庆贺西武神有了继承人。谁能想到呢,我这一辈子都没上过战场。我不配当一名武者。”
他话说得非常重,在场的家主和将军们脸色全变了。听说原城主少时声名的确不好,全九邦的武者提起江城都面带鄙夷,说城主是贪生怕死的懦夫,侮辱了武者的大义。可是西境战事胶着这么多年,现在回头看,只有江城保全了下来,护住了一方平安。所以现在大家全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原城主立下的是不世之功。
一位将军当即站出来大声反驳:“城主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整个九邦谁不知道您以一己之力,护得江城万民延续,没有您,就没有这座城——”
他话没说完,就被原初鹤抬手打断。老人摇摇头,神色无悲无喜:“世人都说我江城有屯兵十万余,是帝国最强悍的刀锋。可你们也都知道,这些人早已安居乐业,折去锋芒成了我江城百姓,举不动刀剑了。这几十年来大家过得都不容易,我一直坚持不加税,所以城中存粮不多,现在大战在即,我即拿不出钱,又拿不出人。我也不配作城主。”
他低声说着,话意里有些像是交待后事的样子,听得众人心底全都微微发寒,互相看着不敢吱声。
“我隐忍了一辈子,谨慎了一辈子,也拘束了一辈子。”老人轻声说着,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你们。你们的祖辈,父辈,还有你们的孩子,都是在江城长大的,和我一起承担过耻辱,也分享过荣耀。你们看到我靠隐忍谨慎庇佑万方子民,今天,也应该看到我的失败。”
“我的时代结束了。”
老人哑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墙垛上篝火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清脆声响。大家的脸色都有些茫然,互相看着,又一起低下头去。西境战火纷争几十年,无数个城郡被血洗,无数个家族被拔除,只有江城长久矗立,没有任何风浪能够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