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满怀屈辱,听娘一说便恨恨道:“她都瘫了,算哪门子享福?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打了一巴掌。打完她娘又有点后悔,压低声音劝道:“娘是过来人,什么都看得透透的,这是为你好!你还真能出去,随便嫁个穷门寒户不成?人得往上走!娘得去陪老太太,先送你回房呆会儿,屋里给你留了碗燕窝粥。要是听见别人说了啥,别往心里去。要富贵,就不能要脸1
她一边说,一边推着五娘出屋。翎王虽然已经离开,外头仪仗还没撤尽,庭前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五娘怔怔地任由母亲拉着,却满心茫然不知道往哪里去,一低头,泪水迅速模糊了眼睛。这人世多荒唐,个个画地为牢,非得嫁人,非得富贵,能走的路子明明有十万八千条,她却无路可走。
她神思恍惚,跟着母亲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听见几人言笑,有人“呀”了一声,笑道:“呦,这不是五姑娘嘛?”
五娘一抬头,见是玉夫人带着几个姐妹兄弟款款而来,心不由沉了下去。这位玉夫人和母亲出身相仿,平日两人就明里暗里地争风吃醋,互相比宠爱,比位份,又比谁女儿嫁得好。自己进了皇子别院,想来娘没少给她们上眼药,现在便要来痛打落水狗。她一贯是不服输的,立即咽下眼泪昂起头,冷若冰霜地哼了一声。
玉夫人半掩着嘴巴笑了笑,对五娘母亲道:“家主说老太太不自在,特地传话叫我带几个孩子去凑凑趣。姐姐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不妨先给妹妹透透风,到底是谁把老太太给气着了啊?”
五娘母亲脸上有些挂不住,冷冷道:“里头刚接完王驾,仪仗还没退,我可不敢背后说王爷和老太太的闲话!你想知道,自己问老太太去!看老太太打不打你嘴1
她说完拉着五娘就要走,玉夫人连忙一扬帕子拦住两人去路,她见着五娘眼睛红肿,就满怀疼惜地抚了抚五娘脸蛋,唉声叹气道:“唉,五丫头生得这样好,怎么就没人要呢?咱家王爷也是个狠心的,看在人家床上床下伺候这么长时间的份上,好歹也给个名分啊!我要是翎王爷,见人亲娘脸皮都贴地皮上了,怎么说也得开个先例。侧妃配不上,烧火丫头五娘可是一把好手1
她的话刻薄尖利,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五娘面颊上,让她脸上惊人地烫起来。五娘满心屈辱,别过了头,却听见娘还在嘴硬争辩:“名分算什么?那西院里头,上上下下哪样不是五娘张罗的?王爷一刻都离不得她1
玉夫人掩口而笑,转了头对自己两个女儿道:“呦,快听听,当娘的还在这做梦呢。我可听说五娘为了攀附皇子,不惜在老太太房里光屁股呢,给了老太太好大一个脸面。”
玉夫人说话的声音那样大,一瞬间所有人都向五娘看了过来。五娘紧紧攥起了拳头,拼命忍住眼泪。脚下是一片明晃晃白地,她好像一个人站在戏台上,四面一瞧,全是人看戏的笑脸。她想走,想消失,想跑回房里永远不再露面,可是她娘却还在理直气壮地撒泼,亮着嗓子道:“光屁股也轮不着你嚼嘴,你丫头倒是不露屁股,抬出去两年多,也没见下个崽出来啊1
世家深院里少有这样泼辣露骨的言辞,话一出口,周围人都哄笑起来。五娘无地自容,涨红了脸。屈辱和愤怒交替涌动着,像柄利刀在胸口乱搅。她听见一些窃窃私语,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她的丑事,她的容貌,和她的不要脸——那个瞬间五娘浑身的血都在逆流,人言如潮,滔滔地,喧嚣地淹没了她。
阶下黑色的挽马蓦地发出长声嘶咴,不耐烦地踢了踢前蹄。马车跟着摇晃了几下,帘子一掀,一位高大的武者突然现身,眯眼淡淡一扫,哄笑声戛然而止。
是安平!
五娘呆住了。
年轻的武者轻轻巧巧跳下车,撩开了织青的厚锦帘幔。昏暗的车厢里看不清人脸,只见得锦缎华丽,车里人大袖一展,露出半截洁白的指尖招了招,冷冷道:“五娘过来1
五娘母亲听出是翎殿下的声音,登时噤若寒蝉,捂住了嘴。五娘迟疑着缓步上前,安平便抬起手臂,示意她扶着自己上车。
扶着武者手臂上马车,这是贵族女子才有的待遇。五娘惊了惊,却见安平露出半个酒涡,对她眨了眨右眼。
五娘不再犹豫,一借力上了车。
车厢前的厚锦帘幕重新垂落。年轻的武者亲自驾马,缰绳微振,穿过了人声鼎沸的庭院,将众人的惊疑,艳羡,嫉妒和探究留在了后面。
车厢内。
狭小的车厢里挤了三个人,显得有点局促。威严的掌事女官面罩寒霜,见到五娘进得车里,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容钰便恨恨地瞪了掌事女官一眼,给五娘让了一点位置。他气掌事女官擅自替他做主,一出门就钻进了掌事女官的马车里找她算账,岂料掌事女官不动如山,干脆叫停了马车由着他大发雷霆,从头到尾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叫他脾气都发到了棉花上。他余怒未消,见着五娘就冷冷道:“你娘嘴怎么这么脏?不知尊重,满腹恶意,自己甘于下流,还把女儿往邪路上推1
五娘哽咽难言,低下头默默拭泪。容钰坐得离五娘近,一眼就看到她侧脸上一个半轻不重的巴掌印,隐隐留了几条红痕。那是长指甲抓过的痕迹。
容钰更气了,指着五娘脖子怒道:“她还打你!她有什么资格做母亲?应该把她撵出去1
五娘收了眼泪,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轻声说:“不止打呢。”
她撸起袖子,给容钰看自己胳膊上的淤青:“她一着急,就掐人,我胳膊上天天都是青的。还有这里,脸上,都留疤了。”
她偏着脸,指着凹凸不平的一片印痕说:“这里,小时候打的。我从小在教坊长大,没穿过好看衣服。别的小姐妹都有漂亮裙子,我见了羡慕得不行。有一次一个要好的姐姐可怜我,把她的新衣服借给我穿,还拿胭脂给我涂了红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