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选了一只眼睛最大的猴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像他!眼睛比我还大!老板,多少钱一个?”
“那个好肥的!”她指着最胖的那只。
商贩笑着点点头,在那只大眼睛的猴子背后刻下了“乌龟”二字。
她愁眉苦脸地想着,把手里半纸袋的金丝杨梅扔了,这些糖渍的果子吃起来有点苦了。
“还有会鼓腮帮子的。”商贩拿起羽然最初看上的那只捣蛋小猴,炫耀般晃动,“客人买一只回去挂在窗前吧。”
“水牛水牛!跟水牛一样!”她兴奋地挥舞那只猴子。
“是风铃,”和铃声同样低沉悦耳的男人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宁州的特产,木风铃。”
商贩的刻刀在猴子背后刻下了这个羽然给自己起的名字。这个名字很多年后被这个女孩写在她的日记中间和信件末尾,她钟爱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是一个秘密,仅属于她和另外两人。可惜后世的历史学家们却并不知道,所以他们想从汗牛充栋的胤末文典中寻找一个传说中的女人时,总是和一个名叫“萨西摩尔·槿花”的古怪名字擦肩而过,以此署名的文字意境飘忽不可琢磨,像是一座文字的迷宫,虽然明显看出是一个女性的手笔,却很难说明白她在表述什么。有些人猜测这是一个大贵族家的女史,在森严宅邸中的寂寞春情,并因此在深夜翻阅的时候多少有些想入非非。而最后这些不入流的文字总是被放在旧书堆里积灰而已。
羽然于是摸了摸自己的腰带里,她脸色有点难堪,低着头,期期艾艾的。
“你呢?”他问。
羽然交付了她仅有的两个银毫,兴高采烈地捧着三只木风铃跑远了。
“是一种花,东陆更多,叫做槿花。萨西摩尔·槿花!”羽然觉得这个名字真是好听,听着就让人想到满树重锦般的红色,不由得大声说了出来。
她往小街里走了几步,左顾右盼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古朴低沉的声音,却悦耳好听。
羽然背着手走在紫梁桥上,桥洞下流水哗哗作响。周围尽是喧闹的人声,每个夜市的摊子都挂着宫样的灯笼,红纱里裹着一团温暖奢华的光。有的摊子上叫卖着豆馅儿的小包子,有的摊子上则是仿制紫梁宫里的瓷器,有的摊子上是精美的纹铁匕首,带着鲨鱼皮的鞘,买一把配在腰带上,作为装饰也是一流的。可真要买好用的武器,却要去一些设在阴影里的摊子,摊主和一般的商家谨慎地保持了距离,他们贩卖的武器,也是黯淡不起眼的,可拿起一柄造型诡异的匕首,在刃口上放一根发丝,往往发丝就悄无声息地分为两截,再看那些矮小的裹着斗篷的摊主,买家会发现那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河洛。
“是啊,”羽然在木风铃中挑选着,“他其实也是个很闷的人,不高兴也不会说,总要别人去看出来,然后你哄哄他,他就没事了。”
他冲着羽然微微地笑了,那些皱纹微微打开,谦逊而温暖。
羽然感觉到了希望,她狡黠地抬起眼睛看那个商贩,在面颊边竖起两根手指摇晃。
他拿起一只猴子演示给羽然看,用猴子弯曲的长尾挂在另一只猴子的脖子上,一只一只地往下挂,这样一串猴子头尾相连地攀在他的横杆上。羽然“噗哧”笑了起来。
羽然微微愣了一下。她不知道是否要说出自己的名字来。她是羽姓,最高贵的姓氏之一,她的姓氏在宁州的森林里意味着尊荣和权力。
南淮城便是这样一个奢靡所在,有钱在这里几乎可以买到一切,包括帝王般的享受,而这些享受即便是白给天启城的富商,他也会担心逾矩而推辞。在那里谁也不敢享受诸侯帝王的生活,敢那么做的人随时会丢掉头颅。
贩卖木风铃的人沉默了一下,彬彬有礼地躬身行礼:“尊贵的人啊,您也是来自羽族吧?那么原谅我夸大其辞地描述了我的货物。木风铃并不算宁州的特产,不过是我家乡那片森林里的小东西。当我们那里的乌檀树太老了而自然枯死的时候,我们挖掘出它的根部制作这种风铃。这种树木的木质坚硬如铁,当它被制成风铃,风铃的壁打磨得极薄的时候,就会发出悦耳的声音来。”
“刻小名吧,和乌龟水牛就相配了。”商贩说,“尊客在神使文中的小名是什么?”
“这个就像我了。”羽然笑,“那我还得再买一个送给阿苏勒,不然他会不高兴。”
“那我都不买了。”羽然恋恋不舍地要把三个木风铃都挂回横杆上去。
商贩从怀里取出刻刀,在第一只猴子的背后刻上了“水牛”二字,他下刀稳健有力,两个字几乎是瞬间就刻完了,吹去木屑,露出工整流畅的东陆楷书。
“萨西摩尔,那么帮我刻萨西摩尔吧。”羽然说。
“嗯!”羽然笑了起来。她心底欢喜,笑得毫不遮拦,露出她白净可爱的两个门牙。
“您有多少钱呢?”
“第二个刻乌龟吧,”羽然说,“会凫水的那个乌龟。”
“为什么都是猴子啊?”羽然喜欢这个异乡相逢的同族。
“真谢谢客人的惠顾了。”商贩彬彬有礼地摘下另一只风铃递给羽然。
那是很多很多乌木雕刻的猴子,它们每一个都神态各异,是极其精致的手工,但是无一例外的它们是以弯曲的尾巴挂在一根横杆上,双手双脚却各自抓着同样乌木雕刻的铃铛,古朴低沉的声音就是从那些铃铛里发出来的。
商贩竖起了一根指头:“小本经营,只是卖一个手工钱,一个银毫一只。”
“仅仅是风铃在宛州这样的大城市不好卖啊,”羽族商贩似乎有些窘迫,“这里稀罕的东西太多,而我只会制作这样简单的小玩艺儿。”
商贩分明不理解她的话,猴子怎么可能像水牛?但他也只是微笑地看着这个好动的小姑娘。
“那一只那一只……那一只看起来凶巴巴的!我要那一只!”羽然看见了角落里一只瞪眼睛的小猴。
羽然看着手里的三只猴儿,点了点头,噘起嘴来。她只有两个银毫剩下了,她现在想刚才买那个纸包金丝杨梅买错了,否则她现在正好有三个银毫。她又在心里埋怨那个阿苏勒,这个总是该他付账的财东居然兴高采烈地跟着姬野他们出征,害得她那么为难。如果不是要买一只也送他,她便不会缺钱了。
她的身后,那个羽族商贩静静地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当她彻底消失在人群里之后,商贩把所有的木风铃抛入了一旁的流水。不知多少只可爱的猴子像是结伴跳水那样咚咚咚咚地从桥上坠落,乌檀木太重了,它们直接沉向了河底。
她好奇地回头,看见了猴子。
她想着再逛一会儿就回去了,她还要给那头小狮子买一条漂亮的丝缎带子,这样她就可以把小狮子挂在自己的床头,每天早晨起来都会看见阳光里那个憨态可掬的小家伙晃悠来晃悠去。
宛州,南淮城。
“啊!”她惊喜地看着其中鼓着腮帮子、最捣蛋的一只猴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要拿。就像翼天瞻说的,这个女孩儿的手很欠,总是忍不住去抓自己喜欢的东西。
“那个鼓着腮帮子的我也要。”
“他是你的朋友么?”
“木风铃?”羽然被那些抓着铃铛的猴子吸引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商贩微笑:“好特别的名字,很少看见这样的名字啊。作为一个羽人,这个词对我可还是那么陌生。”
羽然抬起头,看见了那个贩卖木风铃的男子。他的衣着简单朴素,像是个并不富裕的东陆商贩,可他极高的身材和兜帽里露出的一缕淡金色的头发,都说明了他的来历。那是一个羽人,一个混迹在东陆的羽人商贩,他们学会了东陆人的生存技巧,却还谨慎地把自己的一头金发遮盖在兜帽里。兜帽里露出来的一张脸清隽和蔼,却不年轻了,岁月的痕迹刻在他的眼角,可是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年轻时候极英俊的羽人。
“小姑娘,你带的钱不够么?”商贩非常善解人意。
羽然很喜欢这里,相比起来她的家乡实在是一个寂寞得令人想要逃亡的地方。不过今天晚上她还是不太开心,已经连续几个晚上她只能自己出来闲逛了。开始她很自在地吃她喜欢的小豆馅包子,喝一盅香浓的鸭汤,就这么游手好闲地晃来晃去,不过很快这些都变得无聊起来。她开始有点懊悔自己放走了爷爷,轻易地就被那个小狮子收买了,现在姬野和阿苏勒在很远的地方打仗,听说是打赢了,可是总也不见大军凯旋,而爷爷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可是这里是南淮,即便远方还在开战,这里依然夜夜笙歌不绝。
当周围的人察觉这落水声的时候,商贩已经不在那里了。
“是为了买给两个朋友吧?”商贩轻声说,“那么,客人自己喜欢的那一只就算是我送的好了,两个银毫,三个风铃。我还可以为客人在风铃上刻下每个人的名字,这样就值得珍藏起来了,最好的朋友们,永远都不会互相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