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那怒容很久之后渐渐平息下来,蒙勒火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他叫阿苏勒·帕苏尔……你看他的眼睛,是像郭勒尔啊。呼都鲁汗,你真是愚蠢,你看不出来么?他绝不会是我们的朋友!”
呼都鲁汗的全身僵住了,他知道那柄刃口算不得锋利的钺在父亲的手中砍下过多少头颅。他是蒙勒火儿唯一的儿子,但是如果他敢于在众人面前质疑蒙勒火儿的权威,蒙勒火儿一定会让那柄沾满鲜血的钺落下来。
“老师!老师!”桑都鲁哈音惊慌地按住山碧空的伤口,可以他的大手也盖不住。
没有选择了,他知道冲得越前他的兄弟们死得越多,但是他只有唯一的一个机会,是那些飞虎帐骑兵用命踩出来的路,是那个名叫阿苏勒的少年浴血屠杀为他换来的。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青铜之血。”不花剌隐隐地打了个哆嗦。
他看着阿苏勒一行的背影,冷冷地笑了,“呼都鲁汗我的儿子,你急于对他下手,是担心他影响了你的地位吧?这个孩子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你认为我喜欢这个孩子,你忌惮他。”
这是不可想象的,一个老人,在帕苏尔家的狂战士面前不仅没有被压倒,反而占据了优势。蒙勒火儿的青铜大钺以无可匹敌的旋转把阿苏勒击得步步后退,阿苏勒如一只困兽般数次前突,却都没能成功。
阿苏勒嘶哑地呼唤祖先们的名字,他血红色的眼睛因为这些妖咒似的话变得越发的亮,他猛冲而前,踏步挥斩,大辟之刀重现,完满的刀弧向着蒙勒火儿的肩膀斩落。
“他是一个天驱武士,但还太年幼,不足以对我们构成威胁。现在放他走,会有好处,北都城里的大贵族们会试图投靠我们。如果我们连狼主的外孙也杀死,他们会明白投靠也绝没有活路,他们要么死战,要么向南逃窜。对于我们未必是好事。”骑在桑都鲁哈音脖子上的山碧空说,“而且,当初是狼主以和亲换回了和青阳部之间的和平,这个孩子是和亲的结果,狼主理应顾念情谊。”
“阿苏勒·帕苏尔,我亲爱的女儿勒摩的孩子,我在北荒曾经让人偷偷地画下他的模样给我看,你看他那张脸,那双眼睛,不是很像勒摩么?”蒙勒火儿淡淡地说。
钦达翰王之后数十年,帕苏尔家再次出现了青铜之血。那个孱弱少年爆发的时候,和他的爷爷一样凶暴,俨然是当年钦达翰王当着所有青阳贵族的面惩罚背叛者的场景,飞虎帐骑兵躲避着他的锋芒,狼骑兵也躲避着,他所到之处武士们闪出一片空地,他则野兽般向着人最多的地方冲去。
数十年的积累,几代人的繁衍,青阳骄傲的鬼弓在羽人的箭下无从反击。少数射出去的箭半途就力竭落下。
他盯着在寒风里招展的白夜苍狼旗,朔北狼主蒙勒火儿的战旗,三十多年前他带着这面旗从北都城下撤走,三十多年后他回来,原本的苍青色大旗被北荒的风洗成了惨白。不花剌希望用那面旗做他和狼主的裹尸布。
“将军!看那边!”一名鬼弓以弓梢指点着惊呼起来。
一时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肮脏、凶狠、野兽一样的狼骑兵和高洁、冷漠、鹤一样的羽人并肩而立,那扑向他们的数百支箭在一瞬间就把一片鬼弓扫倒。鬼弓们没有准备防御的盾牌,他们不需要防备流箭,他们本该是这草原上射箭最快最远最准的人,因为瀚州草原上没有羽人。在羽人的长弓射程下,蛮族弯弓没有反击的余地。
“呼都鲁汗,你要干什么?”蒙勒火儿的钺缓慢地压在儿子的后颈里。
“给我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一百五十步上,我在马背上发箭,可以射死蒙勒火儿!我只要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他大吼着向鬼弓们发令,“所有人,齐射,不要闪避,不要回头。我要你们用箭为我打开一条路!”
不花剌扭头看着自己的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他孤零零地站在战场上。羽人射手们完成了任务,沉默地把长弓收入囊中,拔起剩下的羽箭撤走。狼骑兵们缓缓地向着不花剌围聚而来。
蒙勒火儿站了起来,提起斜靠在椅子旁的青铜大钺,大步走向阿苏勒。他的行迹如利刃般切开了人群,他奔跑起来,发出沉雄的吼声。
“我不会死的……桑都鲁哈音,别害怕,我不会死的……我只是太累了……太累了……”山碧空睁开眼睛,用虚弱至极的声音说,“可我还不能死,如果我死了,雷碧城才会真的把这片天地当做他的战场……如果我死了……就再也没人能克制他心里凶猛的野兽……”
“我说过让他们走,蒙勒火儿·斡尔寒的一生,永远兑现自己的许诺。”蒙勒火儿也收回了钺。
“这是青阳的铁浮屠么?你敢来这里,确实有过人的勇气。那么把我的外孙带回去,他有青铜之血,非常珍贵,我不想他死去,我寨子里的环境太恶劣,对他没有好处,他应该在城里等他的外公去看他。”蒙勒火儿看着巴夯,淡淡地说,“等他醒来的时候告诉他,靠着祖宗传下来的狂血杀人,只不过是一只套了豹子爪牙的羊。他让我很失望,比他的爷爷差得太远。只有当他的心里也被血填满,他才能真正称为帕苏尔家的狂战士。”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不花剌看着自己眼前的兄弟们如被收割的庄稼那样,成排地落马,他们都死了,只剩下负伤的战马冲在前面,作为他的盾牌。不花剌没有时间悲伤,他就要到达射程内,他的心狂跳。
远处的高地上,桑都鲁哈音把黄金苍狼旗平铺在地下,把山碧空放在旗上。血从山碧空的全身涌出,染红了旗上金丝织成的苍狼。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哈勒扎击中他的瞬间,给他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那一瞬间在他身体里冲撞的力量失去了控制,像是千万条无形的蛇从他的脉络中冲出,重新散逸到天地间。对于秘术大师,施法中被人打断是致命的。
不花剌知道自己失败了,从一开始,蒙勒火儿就已经看穿了他们的战术,设下了完美的伏击圈套,那两面旗帜是诱饵,蒙勒火儿把自己也用作诱饵,鬼弓、虎豹骑、大风帐、飞虎帐,都是投火自杀的飞蛾。
呼都鲁汗看着巴夯离去的背影,心里微微一动,抽出腰间的长弓,对准巴夯的后脑,他的弓术算不错,足以命中。
羽人射手们快速地拔起插在自己面前的箭,再次开弓,射箭像是他们的天赋,完全不需要命令,他们有种默契,自然知道把箭雨投向敌人的哪一处软肋。射箭对于鬼弓们而言是鹰的捕猎,对于羽人们来说是居高临下的、帝王的杀戮。
不花剌不断地给透骨龙加鞭,狂奔着逼近白狼团。
两名狼骑兵把阿苏勒抬起来,送到了巴夯的马鞍上。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唯一的使者。”
影月斩中了大钺,却没能让那块青铜碎裂,反崩回去,蒙勒火儿在那一瞬间伸手抓住阿苏勒的头颅,把他高高举了起来,而后一拳打在他的后颈,让他昏厥过去。
“父亲,要不要避避锋芒?”呼都鲁汗说,“那只是个疯子,不必父亲您为他费心。”
“山碧空。”冥想中的雷碧城忽地睁开眼睛。
呼都鲁汗不回答,仰头看着天空。
“雷碧城。”桑都鲁哈音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看向南方,想象那个让老师视为最重要的同伴、却又始终放心不下的老人。
他的咆哮声中,所有人战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