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逊王传》里一个古老的故事,狠狠地一颤。
“不能开城!”斡赤斤家主人大声说,“还看不出来么?这是朔北人的诡计!我们一旦开城,他们就会趁机进攻!”
比莫干和贵族们急匆匆地登上城墙,放眼望出去,数万朔北大军在北门外集结。他们打起了上万面红褐色的大旗,雪地上像是铺满了一层鲜血。
“这……”比莫干愣住了。
不花剌站在雪地里,左臂断口上挂着血色的冰棱,右臂撑着弓才能勉强站直。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站得很久,他的身体在慢慢地变冷,那张好弓的背脊也已经发出了将要断裂的哀声。
他无力地后仰,晕厥过去。
“那是逊王的……神罚之圈。”旭达汗低声说。
“他会……屠城!”
“他们是要攻城!该让所有能动的男人都集中到北门来,带着弓!箭越多越好!”贵木说。
蒙勒火儿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不花剌,不花剌以森冷的目光回敬。
“他们是要……攻城?”比莫干心里一颤。
“你算不得什么英雄。”不花剌终于想到了一句话去反驳。
“北都城要亡了……要亡了!”斡赤斤家主人忽地怒吼,“大君,现在您知道您做错了什么么?”
狼骑兵们都沉默着,冷硬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
“他会怎么做……”
“不会,要攻城昨天就攻城了,”旭达汗说,“狼主不像是个喜欢玩这种招数的人。”
“额日敦达赉!”比莫干大喊,“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他就要死了,不在乎蒙勒火儿暴怒地砍下他的头。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他想以这去安抚他死去的伙伴们。
城头上一片死寂,武士们把头低了下去。
“青阳的男人们,你们再也活不到下一个冰雪消融的季节了!”城外,蒙勒火儿忽然放声咆哮。
比莫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贵木,你带几个人下去,城门一开就把不花剌将军引进来。”
蒙勒火儿低低地叹了口气,眺望着远方,沉默了一会儿,“如今草原上人人都知道蒙勒火儿·斡尔寒和他的武士们是群魔鬼。他们强|暴别人的女人,抢走生下的孩子,再训练成杀人的狼骑兵。听到白狼团的名字孩子都不敢哭泣。可是三十年前,在我们败在郭勒尔手中之前,我们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手下的每一个武士都有自己的家、妻子、孩子和牛羊。那一战后狼骑兵的子孙彻底地失去了这些,我们变成了冰原上孤独的野兽。”
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舒畅,因为他可以嘲笑蒙勒火儿的孤独。他本以为失去了弓箭和一只胳膊他已经无力去进攻这个可敬畏的老人了,但他现在觉得语言也可以,只要蒙勒火儿觉得孤独,那么他坚不可摧的、魔鬼般的内心上还有裂痕。不花剌心里涌起一点报复的快意,他要用最凶狠的语言,变成锋利的凿子,在那个老人的心上凿出缺口,深深地凿下去,凿出鲜血来。
“蒙勒火儿说他有句话,让我一定告诉大君,”不花剌的声音游丝一般,“他只是来复仇的,别的什么都不要。”
朔北部本阵裂开了一个口子,一个人影被从里面推了出来。他低着头,在雪地上蹒跚而行,像是随时会倒下。比莫干渐渐能看清他的脸了,那确实是不花剌。但是比莫干心里没有一点高兴,不花剌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链子,组成那条链子的,是无数颗人头。那些头颅的长发被分开为两股,彼此系在一起,一头系在不花剌的头发上。那条残忍的链子不知道有多长,看起来只要不花剌一步步走下去,那链子永远不会断,每一环都是一个死去的青阳人,城外有几万青阳人的尸体,朔北人如果愿意,可以叫不花剌拖着那链子走到死,都能割来新的死人头颅续上。
消失了五百年的神罚之圈重新出现在草原上,却是出自蒙勒火儿这个魔鬼一样的男人。他会比逊王做得更加彻底,没有人怀疑。
“狼主有令,送不花剌将军回城!”他高声说完,掉头返回本阵。
“年轻人,想用语言来激怒一个老人?”蒙勒火儿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们这样的男人生在这片草原上,不曾畏惧过孤独。心里涌动着对这个世界的欲望,就一定会伸手去夺取,英雄在踏上战场前已经清楚他可能失去的一切,但是他不会因此后退。就算命也丢掉了,也没有办法。因为你敌不过那欲望。”
贵木看向不花剌身后,他大致能认得出来,那根链子上的每颗头颅都属于一名鬼弓武士,朔北人用这种残酷的方式来折磨这个男人。他和不花剌并没有什么情谊,可是看到这样一个勇敢的族人变成这个样子,心里也满是辛酸。他一刀削断了不花剌的头发,断了那条人头链子,抱着不花剌返回城里。他刚刚闪进来,黄铜巨门震动,直落下来发出惊雷般的巨响。如今青阳人只能依赖这些厚重的城门了。
蒙勒火儿又笑了,笑得很轻松。
“就算被称做魔鬼又怎么样?我们已经承受过太大的痛苦、太深的恐惧,失去一切流放自己,在永冻的雪原里等待了三十年,可是我没法让我的欲望平息下来,我的心里干渴,只有酒和女人能够稍微地滋润。我在意被称为魔鬼么?”蒙勒火儿环顾他的武士们。
“不花剌,你觉得怎么样?”贵木抱着不花剌登上城墙,比莫干就迎了上来。
“哪来那么多红旗?”旭达汗说,“难道他们昨夜是要染这些红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