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嬴无翳听见身后传来骏马雄浑的嘶吼,他吃了一惊,猛地转身。看见帐前的拴马桩上,他的那匹炭火马抖动长鬃对空嘶鸣,而后它强挣着缰绳,面向西南方,两只前蹄踏地,狮子般雄踞,分明是极为警觉也极为不安的样子。几乎就在同时,殇阳关各处均有战马的长嘶传来,还间杂着狂躁的狗吠,只是远不及炭火马的高亢。
嬴无翳一看棋盘,愣了一下,手里本已捏好一粒棋子想清楚了应招,此时却怎么也下不去了。谢玄一子,不偏不倚地卡在他两块地盘间的要冲所在,他开始没有留意这个位置,一下子被打得手忙脚乱。
“根本不该北征。以大胤的国力,那时即便雪嵩河一阵获胜,也不代表可以一举攻占北都城世代统一南北。那时候蛮族七部中,还有一半的男丁可以上战场,而北方朔北部的狼兵还未能抛开和青阳部的敌意。假设这些力量都涌到风炎皇帝面前,即便以他绝世的雄霸,大胤的诸侯倾家荡产,也不过是和蛮族拼到两败俱伤,最后若是获得草原,怕是不得不把蛮族赶尽杀绝,那样得来的土地又有什么用?得来的土地也不适合耕种,而我东陆子民能够去放牧么?”谢玄摇头,在棋盘上缓缓落了一子,“一生征战,不过得一个霸王的虚名而已。”
“那是白毅在说他已经有了准备,”嬴无翳微微点头,“确实是名将之材,张博,我要是给你五千雷骑,现在让你出城一阵好杀,你愿意不愿意?”
他转向嬴无翳:“倒是闻不见什么特殊的味道,不像是敌军在用秘道的毒瘴。不过怎么看都不是寻常的天气。”
古月衣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不过几辆木城楼不足以防御,用来点火却是上选。对于寻常军士,看不见便无法辨认旗号徽记,无法调配,我们收整出来的几万人便是一盘散沙。白大将军所言不错。”
“什么时候来的这雾?”嬴无翳皱着眉眺望。
“武人争胜在刀剑一挥间,想都来不及,只能凭着平日苦练的敏锐。将军决胜在一阵间,一个令旗挥下,是对是错,立刻就见分晓。诸侯决胜在十年间,十年时间,十次秋收,一代兵勇长成,就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国力。而皇帝决胜一生不过一个决策,错了便难以挽回。”谢玄缓缓道。
“慢棋胜也是胜,快棋胜也是胜,你这个智将,脑子却比别人慢上半拍,遇事都是先想一想,也算你的弱点吧?”嬴无翳还是喜气洋洋。
“王爷,大雾弥漫,不如出城突袭!”张博道,他把雾气为何那么重的话题抛在了脑后,跃跃欲试。
“这样……”嬴无翳沉吟,“那就不是普通的雾了,大概是那个人来了吧?”
古月衣微微打了一个寒战,他没有说,但是心底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和息衍程奎没有半点的区别,而那种不安在马群平静下来之后,依然萦绕不去,而且越来越强烈。
“什么大错?”嬴无翳略有些不悦,他是征战之主,对于白氏皇族虽然蔑视,对于蔷薇和风炎两位强横帝君却颇有敬佩之心。
“是!”
古月衣看了他一眼,看见这个洒脱放旷的息衍正看着西南方,目光冷漠威严。
程奎提着双马刀,刀尖看似无力地在两侧拖下,环顾周围,眉间紧蹙。他是个粗鲁的人,还很少这么神情凝重,看起来都有点古怪了。
“不是受惊,是所有的马都疯了,亏得古将军传来消息,塞上马耳可以让它们安静,否则现在我们的防御已经分崩离析,离公若是轻骑出阵,就只有任其砍杀。”息衍还礼,神情镇定,“古将军,淳国晋北两军此次都以骑军出战,战马最多,营中还在骚乱么?”
“属下定当不负王爷的期待!”张博大喜。
“息将军,”古月衣躬身在马上向息衍行礼,“贵军营中可也是战马受惊?”
“当风炎皇帝之世,统一天下根本便是一个梦罢了,不必征战也不必怀柔,任北陆自立好了,留待子孙将来征讨。以风炎皇帝的才具,当一个太平皇帝,国力由此强盛,不是问题。风炎皇帝错在他起初便要一统天下,后面的手段再精妙,目标还是错了,又有什么用?所以所谓皇帝,一生只要一个谋略,是做太平皇帝,是做霸主皇帝,还是缩头做乌龟皇帝,大可以想清楚了慢慢选,脑子慢不是错,动手快也没有用。”谢玄一笑。
“有火就好多了,”古月衣道,“仓促间哪里得来的木材?”
嬴无翳在他膝盖弯里踢了一脚,冷笑:“你打火把,敌军一阵箭雨就射得你阵形溃乱。你不打火把,骑兵奔驰,难保后面的不撞上前面的,还没冲到白毅面前,就溃不成军了。谢玄说我是个武夫,我还得多谢你,有了你这不动脑子的,我才不是离国最不动脑子的武夫。”
张博紧蹙着眉头,不说话。
“慢!”嬴无翳一挥手止住谢玄,“张博去,谢玄,你留下来继续和我下棋。”
“那你打不打火把?”
此时楚卫的军士们穿出矛手和弓箭手的阵列,在方圆之阵的周围一圈每隔三十步便设一柴堆,在柴堆上浇了厨下带着用来做菜的牛油,点燃了。熊熊大火立即冲天而起,把周围照得一片通明,雾气看似也稀薄起来,只是隔着十几步,依旧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人影,看不清面目。
“大雾?”谢玄微微思索,“仲秋时节,起雾不稀罕,而且十万大军围城,每日每夜燃烧木柴,飞灰扬尘,逢着多水的天气更加容易起雾。”
程奎想了一会儿:“天灾。”
嬴无翳忽地站住,转头冷冷地和谢玄对视:“我们还要下一盘棋,要下得足够雍容,等那个人进帐来看。我要让那个人看看,我嬴无翳不会因为他来帮我便喜形于色,我不拒绝他,但是若是他指望我为了天下向他俯首贴耳,未免小看了嬴无翳。我凭着刀,一样可以取得天下!”
“谢玄,你带雷胆营,备马,准备开城迎接!”嬴无翳低声道。
“要礼敬!不可轻慢!”嬴无翳补了一句。
“不错,脑子慢也是弱点,不过,”谢玄话语一转,“王爷的脑子比谢玄慢才是对的。”
息衍还是笑:“他当好人,烧我家的柴,他倒是已经习惯了。”
“是!”雷胆起身要离去,却有些犹豫,“可是……”
“怎么说?”嬴无翳不解。
“程将军是我们中最熟悉战马的人,淳国的马场也是闻名东陆的最好的马场,不知道以程将军的经验,到底什么样的事情会惊动马群呢?”古月衣问道。
谢玄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看他搓手搓了良久,终于不甘心地把棋子重新攥回了手心。
“谢玄,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嬴无翳大笑。
嬴无翳听得入神,不禁扣着棋盘思索:“那么说,在你看来北征不对?可若不北征,以当时蛮族青阳部兵势强横,仗恃虎豹骑和铁浮屠之威,怀柔也未必能奏效啊。”
“我追随将军以前,是个马夫。”程奎说得诚恳。他所说的将军是淳国的名将华烨,也是华烨把他从一名马夫提拔为风虎|骑军的都统领。
“譬如风炎皇帝,是罕见的英雄皇帝。他两次北征,行军布阵的方略流传下来,便是今日的名将看了也要拍手叫好,蛮族七部被他打得节节败退,不愿意支持北征的诸侯也不得不捐助钱粮,堪称是谋略的高手。不过他一生犯了一个大错,所以风炎铁旅两次北征,不但没有富国强民,而且搞得国库空虚。”
“是!”张博应了。
“是!”张博按着刀,疾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