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也记不得时间的流逝,他想这是一个“境”,老师曾经提到过。
影月依旧震动,吕归尘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按着刀柄,全身的肌肉绷紧,闭上了眼睛。他看不见东西,与其这样不如把精神击中在听力上,如果这周围埋伏着敌人,敌人一定等待着他的轻举妄动而发起进攻,他如果不动,也就不会产生更多的漏洞。
一道白色的影子电一样直入辕门,闪到他身边。那是一匹高大的白马,马上骑着人。
息衍耸了耸肩:“你对我的评价,还是我们两个都不名分文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其实,费安提议尸毒之术,不失为一个良策,用心虽然是卑下了一些,不过比起自己的属下横尸几万总是好了许多,你不该是这种小节上看不开的人。”
“程将军!塞住马耳,塞住马耳就能让它们安静下来!”古月衣大喝。
他按了按腰间的影月,心里略略吃惊,他只出帐一刻,刀柄上已经凝满了露水。他怔怔地看着自己一手的水珠,再一抬头,看见西南方向,缥缈的夜雾涌入兵营。他是瀚州生人,在北陆的草原上也曾看见浓密的雾气仿佛一张贴地卷来的席子,殇阳关前六百里都是平坦的原野,正像是瀚州一望无际的草原。
“多少年故人,猜到你会这么说,真的亲耳听到,却还是觉得难过。”息衍装了一锅烟草含在嘴边,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居然也说谢?显得太过生疏了吧。在天启的时候你掏尽我口袋里的钱去买那匹白马,弄得我连房租都交不出来,生生在酒肆的硬板上睡了一个多月,如今送你包花籽你也谢?”息衍皱了皱眉。
“反正青头有点怪,鬼鬼祟祟的,一直看着那边。”什长嘟哝了一句。
“琴声。”吕归尘在心里说。
楚卫军的营寨外,细犬孤零零地望向黑暗里,警觉地竖着耳朵。细犬在蛮族被看作肉狗,因为它们不善奔驰撕咬,无法看护羊群。但是楚卫军营里的细犬却不同,它们都有军犬的血统,嗅觉和耳力极其敏锐,一只细犬黑暗里能做到的事情是一个营的斥候也做不到的。
所有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战战兢兢去摸自己腰间的刀柄。黑暗里,几个影子蹑着步子轻飘飘而来,完全不发出一点声息。就着一点点微光,隐约可以看见它们粗大下垂的尾巴。那是狼,竟是一群狼无声地出现了。这里狼本不多,这么看去却有十几只狼。它们聚集成一队而来,军士们带着佩刀和弓箭,不过对付起来也不容易。
“塞紧!用力塞紧!”古月衣大声提醒。
白毅知道军中所用的细犬,并非什么凶猛的动物。而且这些细犬的命都不太好,三天两头的被军士偷了宰来吃。白毅也知道自己部下那些军士何等粗悍,每一个都久经磨炼,不是什么良善温柔的人,如今居然一次有十个人被狗咬死,是营中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刀中影月,看到了多年前的老朋友。”马上的人说。他摘去了风帽,火光照着他的脸,那是一个老人。他确实很老了,却没有一丝皱纹,岁月从他身上带走了很多东西,可不是精神和力量,那张白皙隽秀的脸看起来竟有种二十多岁年轻人的错觉。
“那边!那边!”军士颤抖着伸手,指向了什长背后。
白毅停下手中的活儿,微微摇头:“行军不是唱戏,不是说书,能不说则不说。等我发动的那一日,你自然知道。”
吕归尘上前拉住方山的胳膊:“方都尉,出了什么事?”
“我……”吕归尘本想跟着他去看看。
“没……没……没敌人,一切都好好的,就是马都疯了!”军士结结巴巴的。
“那是秘仪之境,空虚之阵,无上下左右前后,也感觉不到时间变化。这样的境,对于飞翔的羽人,他无论如何翻飞都触不到地面,对于钻地的河络,他向着四方掘到的都是黏湿的泥土,对于鲛人而言,就像水涨高一直高到天际,和天顶相接,所以他无法浮出水面,而对于人类,此时大地一望无际,再怎么奔跑也没有边缘。”老师低声断喝,“然而秘仪之境是虚妄!只要它不侵入你的心,便杀不死你!”
他也明白这次雷骑再要踏营也没有那么简单了,他传令在营寨正面设置栅栏鹿角,洒下了十万枚三棱的刺马锥,任它什么骑军,也会葬身在这些锥子下,这些两寸长的锥子轻轻松松就可以毁掉马蹄。
“你知道我为什么吹了六夜的箫么?”白毅问。
八月二十四。
他张弓搭箭,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青头把头拧了过来。他的手猛地一抖,因为他觉得青头是在盯着他看,而那双狗眼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马蹄声远远而来,击碎了空气中缥缈混沌的寂静。琴声还在,却变得凝重端静,带着一股威仪。吕归尘可以分清琴声的来处了,他转头看向那边,许久,他看见一骑骏马的影子。即便在北陆也难得见这样高大威武的骏马,宽阔的胸膛像是一堵墙,它是纯黑色的,长鬃飘摆,自雾气中踏出的时候,雾沿着它周身肌肉的每一道曲线流走。它顾盼自雄,仿佛一位君王。
军士一愣,笑了:“那就是想公狗,反正总是有个想头。”
他策马而去,从者们如飞翔般追逐着他。
他们所守卫的是楚卫军的阵后,这里距离前军足有十一里的距离,是辎重营驻扎的所在,放在这里镇守的是马夫和一些老弱军士。嬴无翳不可能袭击这里,殇阳关前已经被封成了铁桶。士兵们也明白,所以松懈得很,远不是前军枕戈待旦的阵势。
他的笑声忽然刹住了,像是被生生堵死在喉咙里。什长诧异地看向他,发现他的脸色忽地大变,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没敌人疯什么疯?就算是雷骑来了,难道我们淳国风虎就怕了他们?”程奎大吼着,一把推开那名军士。
程奎努力要从马嘶声里分辨一些其他的声音,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他听不到什么异样的声音,但是他觉得他的马能听到,而且是极可怕的某种声音。
他从自己的军铺边拾起了影月,用力握了握刀柄,冲着姬野点点头,揭开了帐篷的门帘。周围都是巨大的马草堆,几十个火把的光点远去,方山正带着盔甲不整的一队军士大步狂奔着要离开营地。周围已经没有别的人了,方山所带只怕是最后一队。
他们飞奔而来,速度极快,却又飘逸得像是不费半点力气。没有人转头去关注吕归尘,他们就要擦过吕归尘的身边而去。马上的人忽然拉住了缰绳,骏马无声无息地刹住,从者也跟着停下。他们就站在吕归尘的面前,马上的人扭头,俯首看着这个大孩子。
他确实听见了琴声,细软缠绵地围绕着他。吕归尘分不清那琴声的方向,他知道只有一张琴在奏响,但是琴声却从四面八方每一处传来。他不敢动,他咬着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这也是老师的教导。
“不错。”
他脸色白了一下:“希望别是白大将军今夜要带兵攻城就好……”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一齐笑了起来。什长也大笑起来,心里那点阴影散了,又坐下来靠近火堆搓手:“要是公狗倒是好了,阉了一了百了。”
“他妈的!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嬴无翳又来踩营?”程奎冲出自己的军帐,身上只披了一件里衣。
琴歌像是飘在细风里的一条线,时而低迷,时而飞扬,全然没有章法和节奏可循,奏琴的人像是在大醉中。吕归尘觉得自己的神思渐渐开始迷茫,浑身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若干次他已经忘记了咬着舌尖不放开,可是又被影月长鸣的声音惊破了脑海里的混沌。
“阿苏勒!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们被偷袭了么?”姬野也醒来了,他们两个共用一间帐篷,姬野身上的伤还没好,那些固定骨骼的木枝没有拆除,只能瞪大了眼睛问吕归尘。
“和野狼一起?”白毅沉吟了一会儿,忽地起身,“走!去看看!”
“大哥放松点,嬴无翳在殇阳关里呢。我们守阵后,他还能绕到阵后来打我们?放我们在这里,不过是个摆设。”一名军士宽慰道。
程奎的战马恶狠狠地狂跳了几次,试图把程奎甩下去,不过它渐渐地安静下来。它依旧惊恐地转动眼睛,喘着粗气,不过已经不是刚才那副发疯的样子。程奎仿佛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爱马,上去拍了拍马脖子,这时候才感觉到马皮肤下的血管剧烈地跳动,这匹马的心脏如同不休息地跑过数百里那样剧烈地跳动着,像是随时会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