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声音从遥远的黑暗里传来,“郭勒尔,我的儿子,你那么善良,又来看你衰老的父亲了么?”
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他是我们帕苏尔家最后一个流着青铜之血的小豹子,除了他,没人能学会大辟之刀。我不想祖宗的勇气终结在我这一辈上,青铜之血是你的先祖吕青阳·依马德传下的……”
“老师!老师!你在说什么呢?”阿摩敕急得想上去捂住他的嘴,可是够不着,急得直跳脚。
“我要什么?我要自由,郭勒尔我的儿子,你愿意给我么?”
阿苏勒站在山溪的尽头,默默地看着那个泉口,汩汩的清流从漆黑的洞口里流淌出来。
“阿钦莫图死的时候,是……怎样的?她可说了什么?她可恨我么?她可……”
他轻轻地抚摸阿苏勒的头顶,“好吧,既然你想跟他道别,阿爸满足你的心愿。身为吕氏帕苏尔家的继承人,你是应该见一见他的。”
“你确实是伟大的武士,即使你疯了,在草原上人们的心里,你还是他们的救世主。”大君的声音严厉起来,“可是你为什么还不肯安息呢?留着你的神话给人去赞美,你还想要什么?”
“郭勒尔,我就要死了,盘鞑天神会把我的灵魂打进地狱,我只想在那之前……”
“我知道了。”孩子低声说。
大君摸出一柄青铜色钥匙递给他,“打开门。”
阿苏勒不说话。
“我还没有杀死自己孩子的狠毒。父亲殿下,我们已经决定和下唐订盟,和父亲打败过的东陆人结盟。所以阿苏勒是我们送往下唐的贵宾,这一去,还不知道要多少年。”
“对!对啊!”老头子喷着满嘴的酒气,“是猪的可不只郭勒尔一个,跟剩下那几头帕苏尔家的猪比起来,郭勒尔那头猪还算有脑子了!”
无穷无尽的水声,除此之外只有寂静。
大君沉默着。
大君把火把放低,照在阿苏勒的脸上,“看看我带谁来了?这是您的孙子阿苏勒,我带他来探望您,向您告别。”
“阿爸。”阿苏勒抬起头。
“已经迟了。”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早晨,我的眼睛肿了,躺在帐篷里。阿妈坐在我身边唱歌,阳光从帐篷的缝隙里照在她的脸上,那道光的影子晃晃悠悠。她在笑,她的脸是红的,她给我唱歌,你听过的那首东陆的歌。阿妈说东陆的母亲把孩子放在小小的篮子里摇着,唱着那首歌哄她们的孩子睡觉,这样孩子可以看着她睡去,清晨醒来的时候又看见她在床前。她再也没有回来……不,她没有死,她走的时候,就像神女一样。我小时候一直都相信,只要我能够登上雪山,我就还能看见她。”
再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鱼的荧光还在青石的洞顶上缥缈变幻,阿苏勒全身战栗起来,父亲紧紧握着他的手,踏在了冰冷湿润的地面上。
“你相信他?”
“贵宾?什么贵宾?我还没有糊涂,你是想效仿逊王把光母送给义父的诡计么?拿阿苏勒作为人质,他是人质!”
大君叹息,“他真的对你很好吧,他把大辟之刀都教给你了……这个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教给你大辟之刀?”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父亲。”大君猛地回过头来,这是阿苏勒一生中惟一的一次,看见泪流满面的父亲,“是的,我囚禁你,我把你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很残忍。可是你已经毁掉了我的所有,我不能让你再毁掉我的青阳!”
“什么疯子?草原上的战争就是这样,你不疯,你就死在战场上!你想保护你的家族和亲人,你不疯,就看着他们被掳去当奴仆,看你的妻子和姐妹被人奸污!你真是个懦弱的儿子,我就不该把大君的位子传给你!”
“你相信他……”大君无声地笑了起来,满是苦涩,“你相信他,会来跟他道别……是他待你很好,而阿爸待你不好么?”
“叫他一声爷爷吧。”大君深深吸气,拉了拉儿子的手。
“四天后。”
“我的儿子,你在嘲笑我么?”黑暗中的声音在笑,笑得那么苍凉。
阿摩敕苦着脸,“大君已经下令,现在就算骑着快马,也追不回这道令了。贵族们都赞成这个决定,几个大汗王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进帐拜见,要准备安排南行的礼节了。”
“好了,别了,父亲,”大君低声说,“我们不会再见了。”
“在你的兄弟们中,你是惟一一个见过你爷爷的人。他见到了你,也一样的欣慰。阿爸要你保守这个秘密,还有,永远忘记大辟之刀,就当你根本没有听说过。”
大君没有回答他,扭头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顶:“阿苏勒,你没有听错。仔细看看他吧,这就是你的祖父,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草原上赫赫有名的钦达翰王,有人说他是逊王之后草原上惟一一位真正的英雄,也是他带着当年的铁浮屠骑兵打败了东陆人的风炎铁旅。”
他默默地起身向着帐篷外走去,走了几步,他转身回来拉了自己小仆女的手。木犁看着两个孩子一起默默地走远,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说要是阿爸知道我见过他,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洞顶似乎整个地塌陷下来,伴着无数的灰尘,忽然有巨木的大椎从黑暗里冲下。它包着铜皮的头沉重地击打在铜门上,被铜汁浇死的门框撕裂弯曲起来,铜门轰然洞开。老人闪身在一边,让开了入口。
“够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她从东陆跟着你来草原,她离开了自己的亲人,她经常对我说起天启城的事情,可是她再也没有回去过,因为她说她想跟你在一起……可是你怎么对她?你怀疑她的贞洁,你当众鞭打她,你让她像奴隶那样清扫马粪,你赶她出北都让她为了一罐子马奶被人糟蹋!你是个疯子!”大君像是把这句话冷冷地咬在牙齿间,“疯子!”
长久的沉默,大君望着洞顶的滴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拉着阿苏勒的手走向山洞外有光的地方。阿苏勒回头,看见渐渐远去的黑暗里,那个老人恭恭敬敬地叩头在地。
阿苏勒哆嗦了一下。
老人点头。
“四天……我想去看看阿妈,可以么?”
“他……他简直是一头猪!”老头子跳着脚大吼。
黑暗中的人很久没有说话。
“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我能说什么呢?不过现在,他大概都听到了,本来我也不想带他来,可是他就要去远行,不知道你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儿子知道你喜欢这个孙子,那么就让你再看他一眼吧。”
“你已经囚禁了你的父亲,你还要灭掉你祖宗的血脉么?”黑暗里的人咆哮起来。
“那刀是谷玄的阴灵,他会吸走人的灵魂,把人变成疯子。它是寄生在我们吕氏帕苏尔家血脉里的魔鬼,这一代它选中了你,阿苏勒,在狼群面前,你救了阿爸……”
阿苏勒犹豫了一下,知道无法再隐瞒,点了点头。
大君竟然笑了,笑得如此的难听,“保护你的家族和亲人?人人都知道真颜部的大阏氏,我的姐姐苏达玛尔是染了寒病死的。但是父亲大人,你还记得吧,她是来北都为我求情,你用马鞭勒死了她!”
“苏玛,你在那边等我就好了。”他转身。
他的泪水忽然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从那些话中他感觉到了令人恐惧的悲伤。大君按在他头上的手在轻轻颤抖,他平静的面容像是罩着一层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