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君,我就要死了,不能守护这里很久了。”老人在大君的身后跪下。
大君点了点头,拉着阿苏勒的手后退了几步。老人把钥匙用力插|进铜门的机栝中,随着他全力地转动,那些早已锈蚀的齿轮和链条重新开始运转,金属的摩擦声像是针刺在耳膜里,簌簌的灰尘从洞顶落下来,阿苏勒不安地四顾,这个机栝启动的似乎并不是铜门。
孩子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听阿爸和木犁将军的,什么时候出发。”
“大君说不可以,陪着世子上路的,有世子的两个伴当。苏玛是犯过罪的人,不能带走。”
“爷爷!……”黑暗里长久的沉默。
“你跟着他打了十几年仗,死了还想陪着他么?”大君没有回头,“准了。”
大君拉着儿子的手,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停下。
“我要从魔鬼的手里,救我的儿子!”大君说。
老头子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也不吭声。马棒从他手里落下来,砸到了阿摩敕的脚面上,阿摩敕抱着脚蹦跳的时候,老头子黯然地转身回到了坐床上。
他也不知道是种什么意志引着他出来的,也许是那个老人的眼神,狮子般的悲哀。
他猛地拉着阿苏勒的手走出了洞穴。
孩子低头想了想,看了看自己身边那个沉默的女孩,“我可以带苏玛么?”
父亲和儿子终于沐浴在山洞外的阳光中,阿苏勒感觉到那种心底最深处升起的疲惫,他捂着自己的脸,慢慢地跪倒下去。
“自由?你真的疯了!”大君冷笑起来,“为什么要把大辟之刀教给阿苏勒?父亲难道希望他将来像你一样?难道这是父亲对我的报复?”
不远处的帐篷里,木犁深深吸了口气。他还能听见外面传来的大合萨的醉骂声,他没想到这个总是躲事的老头子会那么愤怒。
“阿苏勒……我是你的爷爷啊,我是你的爷爷……”那个熟悉的声音低沉地传来,“听你阿爸的话,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爷爷在这里,很好。”
“老师!”阿摩敕死死扯住了他的后襟,“你想去哪里呢?”
“祖宗的勇气?”大君打断了他,“你早就该死了,带着你的大辟之刀,还有你的青铜之血死掉。”
“我们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吕氏帕苏尔家是个出疯子的家族。草原上最尊贵的青铜家族,青铜色的血,只是一股疯血。不,绝没有这样的事!”大君也低喝起来,“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些都是我们帕苏尔家的英雄,他们勇敢强壮,是盘鞑天神赐给我们拯救草原的人。这是绝不可以怀疑的!但是我不想再出任何一个疯子一样的英雄!”
人影投在他身上。
门并没有开,老人却退了出去。
阿苏勒犹豫了一下,微微地点头。
洞里满是流水的声音,可是谁也看不清水流在哪里。
“远行……远行?”黑暗中的声音又变得惶急起来,阿苏勒听见了链子丁丁作响的声音,“你要把他送到哪里去?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个孩子,他只是个孩子!”
“爷爷……我走啦!我不能回去看你了!”他对着洞口喊了一声,他很想再去看看那个黑洞洞的出口,那是他爬了不知道多久才找到的。他看不见阳光,只知道自己吃完了所有的馕喝完了所有的水,其间他爬过无数的岔路。
“阿苏勒……”黑暗里的声音忽然变得凶狠而狂暴,“郭勒尔!你对他说了些什么?你……你把他带来干什么?带他走!带他走!我不想见任何人!”
他在帐篷里急匆匆地四处转悠着,最后从床下摸出那根粗大的马棒,掀开帐篷帘子就要冲出去。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火把点燃,拉着阿苏勒的手,走进了幽深的洞穴。
“为什么不告诉我?”
老人也不回答,从腰带上解下了另一枚沉重的青铜钥匙。他把钥匙和大君递过去的钥匙合并在一起,阿苏勒看得出来,那是一把钥匙的两半,古怪的齿印有如狼牙般交错着。
阿苏勒抬头看着父亲,看见他嘴角拉出的强硬锋利的线条。
黑暗里的声音骤然停息了,只余下大君沉重的喘息。
午后的阳光像是一把利剑悬在头顶。
“大君。”一个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钦达翰王……儿子……父亲……阿苏勒觉得自己的头颅像是一瞬间裂开了,有光照亮了那些模糊的事情。他战栗着想退后,可是大君死死地扯住了他的手,不让他逃走。
“当然可以,大君说了,这次远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些天世子就在北都好好玩玩。”
“钦达翰王殿下,”大君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心寒,“十年没有来看你了,你居然还活着,我的父亲。”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是来跟他道别?”大君低声问。
他仰着脖子灌下了一口酒,忽然像是老了很多,“是啊,我去哪里呢?”
阿苏勒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他害怕那种平静的柔和的声音,只觉得那里面的重量就要把他压毁。
苏玛并不在那里,站在洞口的人沉默地看着他,铁铠重剑,眉目像是利刃。
“为什么不告诉阿爸呢?你说记不得了,是故意要为他隐瞒?”
“世子,大君今天早晨下令,应拓拔山月将军的请求,请世子作为亲好的特使,出使下唐,由九王亲自护送,木犁准备出行的仪仗。木犁会一直送你到海边。这是我们青阳百年的大好事,大君说了,请世子不要挂念家里。”
阿苏勒吃了一惊,想要缩到父亲的背后去。他看见了身边那个忽然出现的老人,不是他在地下看到的,这个老人也是苍白而干瘦的,他瞟了一眼,头发里满是苔藓,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这里了,和整个洞穴融在了一起。
老人低声说:“我不想离开这里,我只是想求大君在我死后把我在这里烧了。我的儿子们都死在战场上,我的女人也死了,封赏对我已经没有用了。”
“你见过他吧?”大君指了指阿苏勒。
大君沉默了一下,“这些年辛苦你了,该换人了,你准备一下,新的人来了,你就离开这里吧。我封给你一千户牧民,你带着他们去南方的草场放牧,一辈子不要回来。”
“喊他!”大君大吼。
“我在说郭勒尔纯粹是头不用脑子的猪!”老头子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他怎么能这么做?他知道去东陆要跨过海么?还有多少大山和大河?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能走那么远?那是阿苏勒啊,他的身体,还没有走到下唐就死了!有哪个父亲会亲手把儿子送到死地去?只有那个不动脑子的猪大君!我当初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他是一头猪的!”
“阿……爸!”
“等等,我能不能再问一件事?”
铜门无声地合上,阿苏勒回头,想着那黑暗中的人是否和父亲一样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