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骑黑马从骑队中悄无声息地驰出,在百夫长来得及反应之前,战刀已经交叉锁住了他的脖子。两名武士各以一半身子遮挡住那个为首的骑士,一声也不吭。
他猛地一回头,帐篷也没有了。只有一面明亮的镜子,躺在草地上,映着漫天的星光。
大合萨想要退后,却挪不开步子。他眼睛眨也不眨地迎着远来的骑队。他有些模糊的老眼竟然变得如此锐利,清楚地看见战马身上的肌肉跃动、看见马喷出的丝丝白气、看见武士们铁甲的甲片一起一落……
“不愧是草原上最聪明的人,”山碧空点了点头,“是的,这是密罗心幻之术,无明流的‘无方之境’。大合萨看穿了,我的幻术也就失败了。”
大君和大合萨互相看了一眼,并不说话。
大君从信封里抽出的是一页金色的信笺。他在手里反复地摩挲了片刻,递给了大合萨,“沙翰,你看看这里面的东西。”
“感谢大君,我们来得晚了。”山碧空以蛮族的礼节按着胸口躬腰,“路上遇见了大群的麋鹿在河边取水,月光照在它们柔软的背脊上,满眼望不到边,像是母亲的胸口。我贪图看草原的美景,迟了一步。”
大君低叹了口气,“那么多年了,再没有草原上的英雄可以和东陆人面对面地交涉……”
他沉吟了片刻,“大君和大合萨都知道威武王嬴无翳的事吧?封地在越州南蛮之地的离侯嬴无翳一直是大皇帝陛下倚仗的忠臣,以前虽然也有种种不好的传闻,但是皇帝陛下念他屡次勤王,更为皇室剿灭过意图作乱的晋侯秋氏,所以一直都是褒赏有加。可是就在今年的四月,嬴无翳带着五千雷骑兵仿佛天降一样出现在帝都的城下,控制了天启城,随后四万赤旅大军内外夹攻突破了帝都的屏障殇阳关。嬴无翳已经彻底地暴露了阴谋贼子的面目,意图胁持皇帝,号令整个东陆。”
山碧空缓缓地收回了手,年轻人脸上露出了欢愉的笑容,笑容就此僵在了脸上。他的身体忽然地干瘪下去,皮肤迅速地发白而后发灰,皱缩起来,最后紧紧地裹在骨头上。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一棵树的枯死在一瞬间就完成了。年轻人变成了一具蒙着皮的骷髅,他深陷的眼眶里,两颗失去生机的眼珠默默地对着天空。
大君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大合萨也不便去打断他的思索。他环顾周围,认不出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凹陷的地方,周围都是高起的草坡,静静的连风也没有。
武士们中走出一个清秀的年轻人,他和山碧空一样没有穿铠甲,漆黑长袍上绣着金色的玫瑰花图案。他手里捧着深红色的漆盒,半跪在大君的面前,低头把盒子高高地呈了上去。大君揭开盒子,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只信封。
“无方……无方之境……”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咆哮起来,“这是幻境!”
他忽然起身,对着天空张开双臂,仿佛皇帝那样昂然立于星光之中,“我们就是星辰诸神的使者,我们可以听到他的耳语,我们有它伟大的力量。大合萨真的以为我们需要以谎言欺骗去获得什么好处么?我们想要的,我们都可得到!”
两名武士撤回了交叉的马刀,拉着战马退后一步,静静地立在他身后。
大君按着他的重剑一动不动地看着南方。他的目光恢复了锐利,还是北陆大君的锋芒。
浩瀚无边的草原……
“那不是你的名字,那是那个人的名字,现在你看着镜子,就看见他了。”山碧空还是微微地笑着。
大君掀开帘子,看见床上的阿苏勒睁着眼睛,艰难地对他点了点头。
大君沉默不语。
“钦达翰王的战书一直就是那么短,不过东陆大皇帝的劝降书信倒是也不长,我还记得是三十四个字,说是‘人生苦短,兵者不祥,积尸百万,无非子民,为王者,纵于九幽下身受斧钺之刑,心能安乎?’这两封信东陆的学士都说是帝王手笔,风骨不同,但是都能教训子孙。”
大君挥手指向东南方,骑队跟在他的马后小跑起来。
深夜,木犁家的帐篷里灯火通明。
为首的武士高举起幡,停顿一下,猛地插|进了泥土里。大地仿佛都震了一下,武士们翻身下马,默默地排成两队,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
大合萨看着他的眼睛,觉出了一分敬畏。他跟大君是从小的朋友,当初朔北部的骑兵攻破了北都的城门,成千上万的战马围着金帐奔驰,无数的火把投过来,几乎把大君和黄金帐篷一起化成火海,大君也照旧操着他的重剑,指挥仅存的伴当武士们死战。北陆的大君敬畏过谁?大合萨真的不知道,即使有过,也是逊王和钦达翰王那样历史上的英雄而已。
更多的黑影缓缓升起,围聚在他的身边,每一个影子看起来都那么相似。战马们喷着滚滚的白气,武士们调整了队形。他们奔驰起来,风扬起他们乌黑的大氅,他们身上沉重的甲片互相撞击,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哗哗声,为首的一人高举着乌黑的幡,幡上有清冷的银光流动。
大合萨呆了一呆,忽然追上几步,“诸神末日之战的……”
大合萨翻过镜子,在里面看见了熟悉的面容,那是他自己。
“沙翰,你说什么才是世上最伟大的力量?”
青阳部真正精通东陆文字的人并不多,大合萨就是其中之一,为了钻研星相典籍,他从小就在各族文字上下了大功夫。
山碧空似乎早已经料到了他的反应,只是轻轻摇头,“在风炎皇帝的时代,当然不可能,但是在如今……”
“镜子。”
大合萨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死死地盯着他,“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可以操纵麻痹人五官六感、完全陷人于虚无的密罗幻术。这是可怕的力量,你确实可以用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可是,你到底想从我们青阳要到什么?你用幻术欺骗了我们,想要我们臣服在你们东陆人的脚下么?”
大合萨沉思了一刻,摇头,“我虽然看穿了,可是解脱不出来,你那时候可以在幻境中杀了我。我还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即使看穿了,也还是被你的力量控制,我可以感觉到,是你自己解开了幻术。”
山碧空点了点头,“可以救得活么?”
年轻人闭上眼睛默立了一会儿,嘴里喃喃地唱诵起来,他的手轻轻按捏着孩子的全身,温柔得仿佛是一个纤细婉约的女人弹奏着一张秀丽的古琴。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他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手指在孩子身上一弹,他直起了身子。
那面黑色的长幡被留在了外面,在夜风中呼啦啦地飘个不住。人们远远地望着,其上银绣的星月光辉流动。
“大……大君!”百夫长惊得要跪下。
“好了。不要打搅病人的休息了,大家跟我出来。”山碧空抖开衣袖,率先走了出去,年轻人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把你拉到这里来,很奇怪是不是?”大君忽然说。
山碧空卷起了衣袖,他的手腕白皙细腻,远不像他的面孔那样沧桑黑瘦。从人立刻端上了清水,山碧空把双手在水中蘸了蘸,把水珠弹在年轻人的头顶。他围绕着床缓缓地踱步,低声地唱颂起来,年轻人随着他一起唱颂,坐在床边握着阿苏勒的手。两个人的歌声中有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可是他们的歌声无人能懂,远不是东陆的语言。
大合萨用心去听那个男人的歌,却发觉他唱的一切自己都听不懂,可是偏偏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在哪里听过这种古玄的歌,仿佛从很古老的时代就一直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是真的……”大合萨点了点头。
戍卫武士们成群结队地冲下了城楼,将长枪并成一排,封锁了城门。他们中为首的百夫长提着修长的马刀,警惕地上前,以马刀指着为首的骑士,“没有大君的命令,夜里不准进出北都城!敢冲关的,可以就地处死!”
虎豹骑的战士们也感到了同样可怕的压力,没有人下令,他们所有人已经拉满了弓,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整个阵型已经转成了反弯月,如果现在发箭,那么这支神秘的队伍将会被数十支羽箭钉死在月形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