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的侵蚀力量如此巨大,大都督府待人的态度又如此包容。以己度人,年青的幕僚们也不认为学成之后的党项豪杰还愿意回祁连山下去从头再来。
文天祥知道一个可以让所有人用一个声音说话的办法,但他们却没有任何勇气去尝试。那是来自文忠记忆深处的妙计,千年来,儒家治国者用过,数百年后,也有无数打着各种旗号的人尝试过。
“民章、子敬何必如此心急?”文天祥看着刘子俊等人气鼓鼓的样子,笑了笑,很自信地解释,“我倒不怕他们学,就是怕他们抱残守缺,不思进取。元继祖将军打着什么算盘我也明白,但学成之后,他的人会不会还想返回祁连山下去,依我之见,事实未必尽如其所愿啊!”
“到参谋室去,让曾子矩给推演一下,伯颜想干什么!”文天祥收起笑容,正色道。
他是出了名的擅长防御,当年邵武一战,曾经以几百人拖住了王积翁的两万大军。在那之后,他进入兴宋军辅佐许夫人,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建树,但数年来沉沉稳稳,也从没有过一次失手的记录。所以此言一出,立刻博得一片附和之声,连参谋长曾寰都将目光看向文天祥,期待他能考虑这个建议。
应该可以吧,毕竟大多数人都看到了新政的好处。他在心里如是对自己说,也更惬意地享受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环境。
围观的众人脸色越来越凝重,这是蒙古人最擅长的放血战术。汉军北上,蒙古军南下的意义就在于此。当年,处于劣势的蒙古人就是凭借此招吃掉了比自己强大数倍的金国,如今,他们又冲着刚刚站起的大宋扑了过来。
“初生犊儿不怕虎!”陈子敬摇了摇头,笑着呵斥。
单纯从军事角度上讲,陈吊眼仓卒北上的目的是防止元军大举进攻两浙,把战火烧到敌军占领区域。如今伯颜人马大部分已经过江,陈吊眼当初的战略目标已经完成,随时可以南撤。
“末将失职,请大人责罚!”陈子敬以为大都督对他的工作不满,歉意地回答。
众人都笑了起来,以第三师在侧面施压,是一个分散伯颜注意力的办法。三万多新附军到达广南西路后,与当地破虏军结合起来,就有近五万兵马摆在夔州和荆南两路边上。如果伯颜有意大举突入江南西路,必须得考虑一下夔州和荆南的安全。毕竟在荆湖南路的塞因德齐已经被杨晓荣打成了惊弓之鸟,见到杨字战旗连城门都不敢出。
“我试一下,从各地给蒙古军运粮队伍中安排些人手!”陈子敬低声应道。
负责物资调度的官员们纷纷忙碌起来,都是邵武书院自己培养出来的年青人,动作很规范,也很麻利。随着他们对政务的日渐熟悉,杜规的日子越来越轻松。如今,他已经不必事事亲力而为,从中指点一下,就足够把事情干好。
文天祥知道大伙看不起新附军,在他心底对只会欺压百姓的兵痞们也没什么好印象。但想想文忠那个时代,土匪、伪军被八路整训几个月,照样可以悍不畏死,破虏军目前的形势,无疑比文忠那个时代好得多,至少有了一个大后方可供新兵训练。从任何角度上讲,消化新附军的工作应该提到日程上来。否则将来大批汉军被破虏军俘虏,总不能像对待双手沾满鲜血的蒙古武士那样,送到山里挖媒吧。况且当年破虏军刚刚起家时,也是融合了大批新附军才形成了一定规模。
“等他们在祁连山下如我等在邵武一般重建了大夏国,我看届时你等有何话说!”刘子俊向几个后学新进横了一眼,悻然道。
元继祖、李谅等人刚一离开,监察院正卿刘子俊立刻黑着脸抗议道。他负责大宋内务安全,对官员的非正常举动向来敏感,而元、李等人今天的作为,在他眼里显然是有备而来,抱着长久打算的。
背后的破坏永远比正面的敌人可怕,因为你不知道身后时候就处于危险之中。况且此刻大都督府内部亦不是铁板一块。
“别摇头,比摇头,摇头摇不出钱财来。有摇头的功夫,不如想办法从别处多弄一些。给李祥和陈复宋发封信,告诉他们如果再弄不来粮食,大都督府就揭不开锅了!”杜规笑嘻嘻的命令。
有着两份不同记忆的文天祥知道,这个办法代价太大,不到万不得以,他想都不愿意去想。
“啊!”大伙都被文天祥的命令吓了一跳。起义的新附军是碗热汤,谁都难以消化下。几个主要将领文天祥都已经见过,张直和孔威两个愿意留在军中,已经同麾下有意从军的将领去邵武指挥学院和军校培训。而起义最大功臣武忠却执意要弃军从商,文天祥留也留不住,只好以大都督的名义给了他三万枚银币做资金,由他去了。将领们走了以后,留下的无主士兵有三万多,这些士兵训练程度和单兵作战能力比民军略高,但战斗意志却连民军都不如。民军擅长打顺风仗,败了则手足无措。新附军士兵们一旦打了败仗,往往成群结队的投降,根本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不同年龄背景的幕僚们议论纷纷,大都督府不因言而废人,他们也愿意公开发表自己的建议。这种热闹的景象让文天祥感到很欣慰,有时候他不知不觉间就会把现在的年青人和自己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相比较,有时候他会设想一下,如果哪一天自己不在了,周围的人是否能把自己这几年努力建立的制度维持下去。
“丞相之言有理!”几个年青的幕僚为文天祥的回答击节叫好。他们出身于科举,当初抱着很深的抵触情绪前来了解新政,慢慢地,却越来越发现新政的好处。虽然现在大都督府的举措仍然有很多地方让他们不满意,可如果谁要是提出恢复大宋当年之制,他们肯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咱们穷日子不好过,老忽的日子更穷。区别咱们再穷不会穷了百姓,老忽那边再穷不会穷了当官的……”杜规一边说着笑话,一边走向作战参谋室。
“是!”曾寰答应一声,快速将文天祥的命令细化、安排下去。从士兵战斗能力来看,如今的破虏军士兵与蒙古武士之间相差不大,破虏军在武器上还占有优势。但老兵数量上看,破虏军的劣势就很明显了。邹洬和张唐麾下的第一师刚刚打完一场恶战,还没来得及修整补充。陈吊眼和李兴麾下的第二师有一半在江北,一边要留在两浙,整理、弹压地方,让这块号称鱼米之乡的土地尽快恢复火力。如今大都督府麾下唯一建制完整、战斗力亦可一提的就是第三师,但他们还要守着广南东、西两路,随时准备应对云南和荆湖两个方向的进攻。有人曾经提出过从许夫人麾下的警备军抽调一部分兵马出来组建第四师的设想,但邵武军校和指挥学院这两家提供低、高级军官的地方,短时间却培养不出那么多将领来,大都督府的新式军械供应和粮草供给也跟不上。
“把起义的新附军兵马挑拣、整编为三个标,不能和不愿继续留在军中的按破虏军标准发两年饷银,准他们回家。留下来的,给肖鸣哲和杨晓荣送去做预备队。至于怎么训练新兵,怎么把这些新附军弟兄变成主力,请肖、杨两位自行安排!”
刘子俊哑然。大都督府议事以文天祥带头,讲究各抒己见。几年来,决策圈享受着这条政策的好处,也承受着其代价。好处决策失误的可能被降低到最小,代价却是一些“老人”的权威丧失。在文天祥的刻意培养下,不断有后起之秀进入决策层,也不断有新秀在挑战着“老人”们的权力基础。
大都督府当年与皇室在临时约法中约定,在光复大宋故土之后,召开约法大会商讨国是。在很多人眼里的理解就是,光复故土之日,即丞相还政与皇上之时。凭此妥协条款,才避免了皇室与大都督府进一步决裂的可能。如果此时把陈吊眼撤回来,在一些人挑剔的目光里,即意味这大都督府永远不愿意光复旧土。不但会让天下豪杰寒心,还会刺|激得保皇人士蠢蠢欲动。
蒙古军名声很差,所以可以根本不在乎名声,凭借优势的机动能力绕过宋军防线,四处破坏,四处杀人放火。而破虏军有限的兵力无法分散,处处被动。虽然有新修的要塞保护,代表民军的黄色角旗亦很快被清理出沙盘之外。
综合这种情况,与伯颜交战初期采取守势已经是必然。只是对于擅长捕捉战机的伯颜来说,防守无疑是最拙劣的对策。
“如果祁连山下能出现一个大夏国,恐怕更难受的是忽必烈,而不是我等!”几个年青人头脑反应很快,言辞也足够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