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张潜抢先一步,将队伍总的校尉,旅率和队正,全都换成了自己的亲信,而个人离开大队之后,很容易成为狼群的捕猎对象,在他第一天将队伍停下宿营的时候,就可能出现逃兵。即便如此,当队伍第四次扎营休息之时,也濒临了溃散的边缘。
“嘶——”饶是出身于太原王家,王翰也被张潜的大手笔,给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按照他的意见,斩将夺军,才是痛快。眼下张潜的选择,却既没有掌握住足够的兵马,又没有摆脱郭元振的威胁,实在是下策中的下策。
然而,每当看到张潜那始终挺直的身体,就又有一种更强烈的愿望告诉他,自己应该留下来。不为博取功名,不为封妻荫子,而是为了见证下一个奇迹的诞生。
“甘凉那边汉人多,从汉人手中多盘剥一些粮食钱财出来,讨好其他各族。当然各族酋长都对他交口称赞!”王翰叹了口气,在旁边点头证实。
三千多人的队伍,在一望无际的雪野上,单薄得像一群蚂蚁。队伍所过之处,雪野被马蹄踩出一道醒目的黑线,热气萦绕。然而,很快热气就被寒风吹散,黑线也被白雪重新掩埋,天地之间,不再有任何痕迹,仿佛他们从没有来过一般。
堡寨内,终于有突骑施武士从惊慌失措中缓过神,咆哮着试图关闭大门。任齐策马直冲而入,手中长枪上下翻飞,将两名上前堵路的突骑施武士,刺死于门洞之内。
“唏嘘嘘嘘——”
“唏嘘嘘嘘————”飒露紫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骄傲的咆哮。
“姓荀的偷偷在队伍里安插了郭元振的心腹,这几天一直在鼓动哗变!”王之涣心细,悄悄安排弟兄们查访,很快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夺城啊,愣着干什么?还真想白拿今天的赏金?!”看到时机已经成熟,亲兵旅率任齐按照张潜的布置,果断扯开嗓子,朝身边的弟兄们高喊。
十五步,只要冲到距离木墙十五步内,他们就可以拉马策旋,利用驰射之术,杀死木墙后的对手。凭借高度,人数和速度三重优势,足以让他们在第一轮驰射没完成之前,就锁定胜局。
“加速,加速,冲到十五步内向左侧转!”叶逊心中暗道一声不妙,果断举起包裹着双层皮甲右手臂,护住自己的面孔和脖颈。同时左手快速抖动缰绳,双脚用力磕打马镫。
“放心,今天花出去多少,我以后就从娑葛身上取回来多少,绝不亏本!”张潜笑着冲王翰点了点头,年轻的面孔上信心十足。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骆怀祖,低声补充,“我给你那本手稿里,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不能照本宣科。嗯,应该是第八,不对,是第七篇,不信你自己去翻。”
“若思,你去通知各领兵校尉,哺食之后,带着麾下的弟兄,依次来中军领钱。每人四百文,算作这四天的军饷。”点手将亲兵校尉郭敬叫的身边,张潜笑着吩咐。“顺便让各领兵校尉告诉麾下弟兄,以后跟着张某一天,就发一百文。五天发一次,绝不拖欠。遇到敌军,破之,则参战者当日军饷增加一倍。全歼或者俘虏其主帅,参战者再加一倍。破城,与俘虏敌军主帅相同!”
“若思,去传令吧,顺便让各校尉通知弟兄们,明日抵达孤石山下,即刻攻山。届时,各团只需要在山脚下看着就好。第一仗,本长史带着亲兵去打!”笑着看了一眼被惊呆了的郭敬,张潜柔声吩咐,仿佛不是在说一场战斗,而是一场马球比赛。
然而,第二天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全都大吃一惊。张潜居然不是在激将,也不是为了哄大伙继续跟着他。他在队伍抵达孤石山下之后,真的就带着一百四十多名亲兵,毅然杀向了山顶的堡寨。
说到最后,他脸上的笑容明显带着苦涩,声音里,也充满了无奈。
不过,他给自己定的这个任务,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接下来,张潜的决定,就让他急得直跳脚。
当山坡上的火焰渐渐熄灭,孤石山上的土堡,也彻底换了主人。大唐的战旗,插在了土最高处,迎风招展。斜阳西坠,将天空和地面,染得一片殷红。
更多的突骑施武士向他冲来,却被他单人独骑,就杀得手忙脚乱。后续跟过来的大唐男儿们,纷纷举起横刀闯入,转眼间,就将城门口的敌军,杀了个抱头鼠窜。
然而,想要再回去打造云梯,却已经来不及。发现张潜只带着百余人,就从正面发起了进攻,守卫堡寨的突骑施撒昆叶逊,气得火冒三丈。果断带领三百属下,冲出了堡寨大门。(注:撒昆,官职,相当于将军。)
“拿人钱财,与人卖命。同样是作战,总比一文钱都没有强!”也有人,看在钱的份上,决定即便张潜今天的话是在哄大伙继续跟着他走,明天作战之时,也多卖一些力气。不求能将孤石山一鼓而克,至少别让张少监太失望。
而更多的火龙,从木墙上飞出来,继续落向骑兵们的头顶。将所有靠近木墙二十步内的目标,无论是人,还是坐骑,全都烧成火炬!
如果……
“不对,他们没带云梯!”有人走在半路上,忽然发现一个事实,然后,惊呼出声。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边对付前面的敌军,一边还要提防自己人在背后下手,这种滋味,让人怎么可能不心寒?以王翰的性子,若不是念着跟张潜之间的情谊,早就拂袖而去了。他现在既不缺钱,也不缺名望,根本没有必要在西域这滩浑水里折腾。关键是,无论怎么折腾,朝廷都未必念大伙的好处。
除了他本人,依仗胯|下的坐骑反应机敏,勉强逃过了一劫。冲在最前方的十几名突骑施武士,无一幸免,全都被半空中落下的火龙,连人带马一起点燃!陆续冲过来的战马害怕烈火,本能向左右两侧转身,却因为事发突然,相互之间缺乏协调,彼此撞成了一团。
但是,幸运的是,对于目前所遇到的困难,他的记忆中,却有现成的例子可供参照。
“师叔,相信我!”张潜冲他眨了眨眼睛,低声打断。随即,再度冲着郭敬轻轻挥手,“传令去吧!顺便再交代一句,如果各团弟兄,有愿意明日主动参战者,也可以向各自的校尉报名。”
人的心里都有杆称,当衡量完了利害得失之后,很多弟兄,都巴不得一直被张长史“借走”,永远不再回到郭元振麾下才好。其中一些胆子大,身体也颇为强壮者,索性按照校尉的介绍,主动报名要求参加明天的战斗,以便在日常军饷之外,再多拿一倍。
幸运的是,据斥候不断传来的消息,郭元振没有派兵来追。张潜不敢大意,以每二十里路一歇,每天八十里的速度,接连赶了三天路,到了第四天上午,发现已经走出了落雪的范围,才将当天的行军距离降低了一些,只走了六十里,就下令安营扎寨。(注:马场试验数据,在饲料跟得上的情况下,战马负重一百二十公斤,每天走一百二十公里,可以持续一个星期以上。每天四十公里,会非常轻松。)
马镫上的马刺,在战马肚皮处扎出一串血珠。战马吃痛,悲鸣着继续加速,任由羽箭在自己身边嗖嗖而过。
更多的火龙从天而降,将更多的战马和武士,卷入死亡陷阱。
在分散出一百多人去担任校尉,旅率和队正之后,张潜的亲兵团,如今只剩下了一百四十六个人。凭借这一百四十多人,他却准备强攻有五百突骑施武士驻守的孤石山城!消息传开之后,刚刚拿到军饷将士们,全都感觉难以置信。
“夺城?”已经目瞪口呆的第二梯队将士们本能地回应,随即,就看到自家旅率一马当先冲了出去,绕过盾墙后的张长史、骆主簿和两位王参军,直奔堡寨大门。
其余将士,也全都目瞪口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张潜的背影,无法相信,主帅连这种简单的错误都会犯。
张潜最需要担心的,是郭元振变卦,豁出去其儿子郭鸿的性命不要,带领疏勒城内剩余的所有人马前来追杀。如果那样的话,刚刚借来的三千兵卒,肯定会一哄而散。只带着二百余弟兄与一万多金山军野战,张潜这边半点儿获胜的希望都没有。
原始黑火药炸弹的杀伤范围只有三步左右,第一轮爆炸,杀死的骑兵连同战马都没超过五个。却成了压垮突骑施武士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包括撒昆叶逊本人,都不愿在战场上再多停留一个弹指,任由坐骑带着,或者主动催促坐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刚刚遭受了一轮火焰惊吓的战马,又被雷声炸了个七荤八素,悲鸣着四下奔逃。将背上的主人,一个接一个甩下马鞍,摔得头破血流。
“唏嘘嘘嘘——”几匹被点燃的战马,悲鸣着倒地,化作一道火墙。陆续有突骑施武士冲入火墙,变成新的“燃料”,但是,凭借动物怕火的本能,仍旧有许多幸运儿,被坐骑带着,逃脱了火焰陷阱。
“杀了他,咱们就真成了造反了。弄不好,朝廷会下令牛师奖、周以悌和娑葛放弃前嫌,联手‘平叛’!”王之涣满脸苦笑,在旁边幽幽叹气。
虽然,秦墨不可能只有张潜这一个弟子。可迄今为止,骆怀祖却只看到了张潜这一个秦墨嫡传。所以,在张潜将手稿其他各卷,默写誊抄出来之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张潜死去。否则,他骆怀祖就是整个墨家的罪人。
“停下,停下,撤回堡寨!”有大箭扯开嗓子高喊,却无法让队伍服从自己的命令。沿着山坡往下跑马,容易加速,惯性也大。然而,无论想拉住坐骑,还是想改变方向,却都需要更多的空间做缓冲。更何况,他身后的同伴,还在努力前压。
而想打造一支百战百胜的精锐,光有丰厚的军饷,远远不够。在不能将现代军队的思想灵魂原版照抄的情况下,张潜也只能继续退上几步,依靠不断的胜利,来建立麾下这支军队的凝聚力和信心。
不停地有人被同伴撞下坐骑,随即被马蹄踩成肉泥。
“当初就该宰了那姓郭的,取而代之!”骆怀祖气得咬牙切齿,手中横刀却找不到劈砍目标,只能朝着空气乱挥。“那厮根本就不是一个好鸟,你只看到他离开甘凉之时,各族百姓夹道相送。可我跟子羽、季凌路过甘州之时,就没听到有汉人说过那厮一句好话。”
昨晚主动请缨的那一百多名弟兄,则在任齐的带领下,策马走在了第二梯队。除了任齐这个旅率之外,队伍之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忐忑。
黑洞洞的堡寨大门,四敞大开,根本没人想起来去关闭。留在堡寨内的两百多名突骑施武士,愣愣地看着外面的战场,一个个面色惨白,两股战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