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噎着!”王九成被吓了一跳,赶紧又将腰间的水葫芦解下来递了过去,随即,抬手就照着儿子的后脑勺就来了一下,“小王八蛋,急什么急,又没人跟你抢!”
“刺史,东郊白马寺昨夜被屠,寺中大小和尚,被杀了个干净。”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一个炸雷般的消息,就传入了泽州。
“把你兜着的铜钱和银子,先放进筐子里,然后下来帮忙!”扭头朝着儿子发出一声怪异的大吼,他迈步向铜钱和银锭走去,呼吸声沉重如牛。
作为庄户人家,王九成原本没这么讲究。五月初五早晨下地收拾庄稼之时,随便从田埂上抓一把艾草朝脸上揉一揉,就把端午节过了。然而,三年之前,他却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大秘密。那就是,泽州城的城门,即便是端午节这天,也是辰时三刻才能开启。
做儿子的,这才意识到,父亲把唯一的一个鸡蛋给了自己,顿时心里涌起了几分负疚。赶紧背好柳条筐追上去,不多时,就跑了个满头是汗。
“你是说,你是说,张少监,张少监冒充强盗报复!”吴良谋虽然官职是买来的,可智商却不低,立刻瞪圆了眼睛,倒吸凉气。“天——,他胆子可真大。他,他,也对,朝廷到现在,也没给他个说法,换了老子,也得自己讨个说法出来!”
父子俩先装模作样到了河畔,然后沿着河畔继续向东急行,又七拐八拐,将早起到河边采艾草、折柳枝、挖野菜、下网子捞泥鳅的百姓,都甩没了影子,才终于喘息着放缓了脚步。
没人回答他的话,连最厚道的录事参军姜楠,都无奈地退到了一旁,低头装起了哑巴。
“怎么可能,老子一定要找到买凶之人,将他剥皮抽筋!”吴良谋又用力一拍桌案,咬牙切齿,“否则,谁能保证他没有下一次?!”
果然是一处风水宝地,非但艾草长成了一大片,黄花蒿子,醋溜儿草,也长的远比泽水主干那边茂盛。王九成立刻忘记了饥饿和疲惫,一头扎过去,抽出腰间拔出镰刀开始收割。直到将背上的柳条筐装了一大半儿,才又将身体直了起来,一边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腰,一边向儿子面授机宜,“你看清楚了,别像打猪草一样乱采。每株艾草,只取最尖处半尺长部分。再低就不能要了,味道太重。太矮也不能要,没长开,卖相不好……”
“你说啥?”王九成吓得一哆嗦,拎着镰刀直奔声音来源方向。“你再说一遍?你是谁,不要害我儿子!否则,老子跟你拼命!”
“启禀刺史,僧人多金。凶案传开之后,周围百姓纷纷进入寺内翻箱倒柜,现场已经凌乱不堪!”司法参军张宝升咬了咬牙,高声回应。
“没错,刺史!”录事参军姜楠哭丧着脸,连连摇头,“州衙的马快已经核实过了,东郊白马寺,从住持了嗔以下四十二名有度牒的和尚,全部被杀。全寺上下,只有两个刚刚入寺不到半年的小沙弥被凶手留了下来。”
不像长安、太原等大地方,啥都贵。泽州是个小城,粟才五文一斗,六百文的收益,已经可以买十二石粟了,相当三亩好田的产量。故而自从发现了卖艾草给城里人这条“财路”之后,连续三年,王家的日子,都过得蒸蒸日上。(注:唐代粟亩产远高于麦。粟平均亩产是334斤。)
不同于刺史吴良谋,他们的官职,要么是靠真才实学考上来的,要么是靠扎实的政绩,从底层一步步熬上来的。所以,大伙根本无需用脑子去想,也能知道自家刺史所下达的,是一道乱命。
大部分是通宝,只有很少的银锭。但是,王九成却不挑剔,无论是黄的还是白的,只要肉眼能看到,就尽数收入筐子中。转眼间,身边的铜钱和银锭就被捡得干干净净,他瞪圆了发红的眼睛,喘息着向上游扫视,旋即,就发现了更多的铜钱和银锭。
……
这厢数落着儿子,那厢里,他自己肚子里却不争气地发出“咕噜”声。顿时,他不敢再多耽搁,转过身,大步流星继续前行。
“噗通!”他将装着铜钱和银锭的柳条筐也丢在水里,哆嗦着迈开双腿,跌跌撞撞走向上游的尸体。随即,就发现了更多。
“消息属实?你,你们没弄错吧。这,这大端午的,可别听风就是雨!”泽州刺史吴良谋手扶桌案,欲哭无泪。
乡间一直有传说,山精水鬼想要害人,就会用各种方式,迷惑人的眼睛。骗人自己跳下水里淹死,或者走进深山被猛兽吃掉。而小孩子身上阳气不够旺,最容易成为山精水鬼的目标……
小沙弥死里逃生,早就吓傻了,根本不用去抓。如果衙门能提供给他们一个地方暂住,哪怕是监牢,他们都会感恩戴德。至于从小沙弥嘴里问出来的情况,肯定都是强盗故意留下的线索,按照那些线索去查,最后结果保证是徒劳无功。
这话虽然糙了些,却非常实在。当即,在场众官吏就开始用眼神快速交流了起来。片刻之后,司马夏延叹了口气,缓缓上前,向着吴良谋拱手,“刺史,这事儿,您还是认倒霉吧!能不破案,比破案还好!”
“那就上报吧,本官无能为力了!”吴良谋长出一口气,再度重重坐回椅子。
而据王九成推算,越是有钱人家,过日子越讲究。他们如果有带着露水的新鲜艾草可用,肯定不会用头天傍晚留下来的蔫货。于是乎,从四年之前开始,王九成在五月初五这天早晨,就赶在天色刚刚放亮时爬起来,去河畔去采艾草。
王润水对父亲的话将信将疑,却只剩下了点头的力气。一步一捱,跟在王九成身后绕过了佛寺,来到了正对后门溪畔。
“认倒霉?什么意思,本官已经够倒霉的了,还能怎么认?”吴良谋被弄得满头雾水,瞪圆了一双“无辜”的眼睛追问。
没有山精水鬼作妖,铜钱和银锭都是真的,就在河道中!强烈的幸福感,让王九成头晕目眩。顾不上再搭理已经走到岸边的儿子,他旋风般冲回自己的大柳条筐前,将里边的艾草兜底儿倒空,然后又旋风般冲回河道之中,弯腰快速捡钱。
一筐艾草大概能抓三百多把,一趟下来,就是六百文。若是运气好,能在采艾草之时,捡到一窝野鸭蛋,或者抓到几只青蛙,则会赚得更多。(注:端午节之时,青蛙会躲起来,非常难以看到。所以端午节时野外抓到的青蛙曾经是一味中药。)
五月初五,宜饮雄黄酒,艾草浸水净手脸,避五毒。
“那就去啊!”吴良谋用力跺脚,连声催促,“抓了小沙弥,问出强盗是谁,住在何处,立刻请都督府发兵剿灭!圣明天子在位,海清河晏,岂能容忍盗匪胡乱灭人满门?”
这次,即便再心疼儿子,王九成也没停下脚步。一口气沿着河畔走了好远,又转到了一个支流,再沿着支流往上急行,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座规模庞大的佛寺之后,才放慢了速度:“看到没,白马寺,这周围上万亩地,都是寺里和尚的。咱们要采艾草,就在白马寺后门对着溪流的位置。那边风水比别处都好,艾草天天被听佛经,长得也远比别处水灵。”
太倒霉了,真是倒了八辈子邪霉!他花了四千多吊买到刺史的官职,又花了三倍的价钱运作,直到今年三月,才终于补上了一个中州刺史。还没等开始往回收本儿,治下居然就发生一件惊天大案!
管辖区域内发生一幢灭门案,即便追查不到凶手,最差结果,也不过是让刺史和县令的考绩难看一些,多花点钱打点,三年任期满了之后,不耽误转任或者升迁。而把灭门案,与截杀在任官员的案子搅在一起,最后结果,就彻底脱离当事者的掌控和预料了。
“怎么,老子,老夫说错了么?”迟迟得不到任何人的回应,吴良谋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外行话,皱着眉头,低声追问。“老夫如果错了,尔等尽管直言就是。老夫又不会记仇,尔等没必要装聋作哑。老夫自问上任一来,该发的钱,一文都没少过诸位。衙门里的各种规矩,老夫也都秋毫无犯。你们总得用点心,帮一帮老夫,否则换了别人来做刺史,尔等日子未必比现在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