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六神商行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前天中午,据说褒国公府的少国公段怀简,又亲自去了秘书少监张潜家,代表褒国公府,夔国公府,谯国公府,将三家以前投入的资金,尽数撤回!直接给商行来了个釜底抽薪!
“四哥,该你了,该你了!”媚楼春风阁的三层甲子号房,几个衣衫华丽的公子哥儿,借着酒劲儿大呼小叫。在他们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名金发碧眼的波斯女子,操着不熟练的汉语拼命鼓掌,仿佛被称作四哥的中年人胖子,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一般。
临近席位的几个公子哥见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好装作视而不见。
“四哥,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蓝眼阿诺感动得眼泪围着眼眶打转,却咬着牙摆手,“这是国仇,打翻一两个大食人,无济于事。我只是,只是最近看着那些大食人拿我波斯御用工匠制造的琉璃器具,当做他们自己的珍宝在长安贩卖,心里不是滋味而已。”
“那就是,还有人在背后支持他!这人宁愿得罪镇国长公主,也要跟他共同进退?谁这么大胆子,不要命了?”秦家恒犹豫着摇头,自己都不肯相信自己的推断。
秦怀道翻翻眼皮,不置可否。
“别胡闹,未必能赚到钱,我只是想帮阿诺出口恶气!”胖子四哥一把将对方推开,满脸仗义地强调。
“有初!”众公子哥齐齐抚掌,为胖子四哥的开门第一投喝彩。(注:投壶第一中,叫“有初”,第二中叫“连中”,全中叫“全壶”。)
蓝眼阿诺见此,心中愈发悲不自胜。将酒壶抓起,嘴巴对着嘴巴,鲸吞虹吸。
“停下,停下,阿诺,你别先别急着把自己灌醉!我有事情问你?”不愧为一群公子哥的主心骨,到了这种时候,胖子四哥武延寿,居然还有办法开解波斯王孙阿诺。一边用手抓住酒壶,一边小声刨根究底:“你说大食人最近带来的琉璃,全是你们波斯御用工匠制造的?那你知道怎么造么?大食人不远万里运来琉璃,价格肯定居高不下。如果咱们在长安起个作坊,制造出同样的琉璃来按本钱发卖,保证让那些大食人血本无归!”
而坊内各家青楼楚馆,为了抓住贵客们的钱包,也使出了全部解数。几乎每天都有新奇菜肴推出,每天都有新鲜的歌舞登场,每天也有新入行的“清倌人”,等着恩客的发掘和捧场!
“唉——”众公子哥们失望得以手拍案。在场的波斯舞姬们,也都将目光挪开,不忍心看蓝眼阿诺满脸通红的窘迫模样。
“师兄,这个李奉御,仗义!”任琮悄悄凑上前,不等王毛仲的脚步声去远,就高挑着大拇指感慨。“我以前真没想到,他居然连镇国长公主都不怕。”
“人生在世,切忌幸灾乐祸,更不要落井下石,尤其是对自己没任何好处之时。”依旧嫌孙子的认错态度不够端正,秦怀道抬腿朝对方屁股上踹了一脚,咬着牙数落,“咱们秦家,从你曾祖父那辈起,就不指望儿孙再建功立业。也没指望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对于儿孙的要求,却是不要自以为聪明,特别是在外边的时候。你蠢一点儿,顶多被人骗你点儿钱。祖宗留下的家业,没有百八十年败不完。而你太聪明了胡乱站队,秦家倒下去,也就是几个晚上的事情!想当年,徐敬业多聪明啊,他祖父几次想把他勒死,都没下得了手。最后,他祖父的坟墓,都被则天大圣皇后给刨了。老夫死了之后,可不想落个同样下场。”
原因无他,媚楼能提供的很多东西,永远是其他各家青楼提供不了的。比如说,长安城内最及时最准确的信息!这些信息对不需要它的人来说,也许只能当个乐子听,对于需要他的人来说,往往价值万金!
“叮咚,叮咚,叮咚……”长壶侧对位置,负责计分的乐妓,也立刻舒展玉臂,敲响了编钟。刹那间,肃穆的古代雅乐与波斯舞姬生硬的欢呼声响在一处,令人茫然不知道身在何处。
“多谢你家主人了!”张潜早就知道李奉御是个皇族,只是对方自己不主动说破,他也乐得装糊涂。此刻听王毛仲自报家门,只好站起身,皱着眉头朝长安城方向拱手。
在场之中,也不乏其他聪明人。立刻有一名姓裴的公子哥端着酒盏凑过来,笑着祈求:“四哥,四哥,又有啥好事儿了。带上我,带上我。我家别的拿不出来,就是工匠多!”
按传统规则,投壶五箭全中,已经是满分。但是公子哥们为了增加乐趣,又自行设定了“四连一贯”,和“三连双贯”两个挑战等级。所谓四连一贯,指的是四支长箭投入壶中,最后一支从铜壶的持耳处穿过。“三连双贯”,则是连投三箭入壶,最后两支长箭,一左一右各自穿过壶耳。
对于即将遭受重大打击的张潜和差点儿家破人亡的王元宝,大伙却谁心中都没有半点儿同情。
而最近,有神秘人物忽然出手,先一把火烧掉了王元宝的琉璃作坊,断了六神商行的琉璃瓶子供应。随即,又支持大食商人,拿出数量庞大的琉璃制品和正宗大食花露,跟六神商行打起了擂台。再跟着,则又将王元宝手中所持的六神商行干股,尽数收购。
“你……”张潜肚子里原本憋了一大堆话要问,然而,看到王毛仲那摇头摆尾的模样,又直接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一起,一起!”裴姓公子哥却不肯放弃,继续端着酒杯往前凑,“钱财乃身外之物。给阿诺殿下出了这口恶气最为重要。”
“就来,就来!”被称为四哥的中年胖子,推开坐在自己怀里的波斯舞|女,站起身,笑呵呵冲大伙拱手。随即,抄起五根两尺长短的圆头金簇箭,笑呵呵地朝着八步外的青铜长壶掷去,整套动作宛若行云流水。
“那六神商行已经关门了?还是已经拿不出钱来,退还给各位股东了?”颁政坊历城开国县公府,老国公秦怀道竖起眼睛,瞪着自家刚刚从媚楼吃酒回来的孙子秦家恒,沉声质问。
好在郭怒的父亲郭巨先还算仗义。不肯让自家儿子失信坏了名声,主动拆借了一笔资金过来应急,才让六神商行得以苟延残喘。可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曾经在长安城内名噪一时的六神商行,就只剩下了易主和关门两条路可走。无论走哪一条,对六神商行真正的幕后主人张潜来说,打击恐怕都不会太轻。
“你祖父?”胖子四哥武延寿眉头轻皱,随即双眼之中寒光闪烁,“是大食人欺负上门了,奶奶的,反了他们!这里是大唐的长安,不是疾陵城。还轮不到一群大食人横着走。你把那厮的名字给我,今晚我就……”(注:疾陵,现在伊朗一带的城池。古波斯第一次亡于大食之后,大唐曾经扶植波斯王子,在此地复国,并建立波斯都护府。)
“咱们又不是现在掺和?等咱们找到了工匠,把琉璃窑建起来。这波针对六神商行的打压,早就看到结果了!”胖子四哥武延寿笑了笑,不屑地摇头,“那群大食商贩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把粪叉子而已,粪都铲完了,谁还把臭粪叉子天天拎在手上?”
“全壶,全壶!延寿兄(四哥)好手段,竟然又是一个全壶!”众公子哥和波斯舞姬们齐齐拍手欢呼,一个个兴奋得如醉如痴。
“是,是!”秦家恒无法反驳,只能连连点头。然而在心中,却坚决不愿意将侥幸爬上秘书少监位置的张潜,与自己最钦佩的曾祖父秦琼相提并论。
兄弟三个随即相视而笑,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开元通宝的光芒。却不约而同地忽略了波斯王孙阿诺的想法,仿佛此人就是一只土偶木梗。
可无论各家青楼楚馆玩出多少花样,每天赚钱最多,门前所停马车最华贵的,永远都是位于坊子深处,属于阿始那家族的媚楼。这处占地足足有三十亩,由四座彼此相连的小楼,一片水榭和回廊组成的建筑群,永远都是全大唐风流公子们,最向往的“圣地”。甚至有传言,来长安却没机会进入大明宫当官,算不得遗憾。没进入媚楼当一夜恩客,才是白白到京师走了一遭!
“怎么了,阿诺殿下,你今天可是有失水准!”唯独胖子四哥武延寿,知道那蓝眼睛的投壶水平,不至于跟自己相差得这么大,犹豫了一下,关心地追问。
“也不知道是哪位贵人,居然有如此大的手笔!”众公子哥们越交流,得到的信息越是完整。越完整,对出手之人越是钦佩。一个个,对着窗外的夜空,连挑大拇指。
“阿祖!”虽然嫌弃自家祖父唠叨,秦家恒却从不敢小瞧祖父的经验与智慧。追了几步,推开家丁,亲自伸手搀扶住了祖父的胳膊,“您的意思是,张少监肯定能过了这关,对吧?!您为何这么看好他?他以前好像没啥家底儿,在大唐也举目无亲。”
挺住了,今后长安贵人圈子里,才有他的一席之地。
“那就去找啊,找到后,咱们一起出钱,安排底下人去做。那些大食人,个个都是财迷。你让他们配个血本无归,肯定比他杀了他全家,还让他难受!”胖子四哥口才了得,立刻不遗余力地给蓝眼波斯王孙阿诺打气儿。
胖子四哥向众人点了点头,笑着将第二支长箭朝青铜长壶掷去,又是“叮”的一声脆响,箭镞稳稳地投入了壶心。
“连中!”喝彩声愈发响亮,众公子哥们看向胖子的目光中写满了佩服。
须臾,编钟声停止,余音绕梁。众公子哥们齐齐举杯,向那胖子四哥庆贺。而那胖子四哥,也不矫情,先抓起酒盏满满干了一盏,旋即,就把目光看向另外一个身材跟自己差不多宽窄,却生者蓝色眼珠的胖子,“阿诺,武某静候赐教。”
而那胖子四哥,居然丝毫都不骄傲。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三支箭,毫无停顿地般朝青铜长壶投去,只听“叮”,“叮”“叮”一连串脆响,竟然一支不差,皆落入了壶内。
“是啊,仗义!”张潜笑了笑,看着自己手上的一枚羊脂玉扳指,轻轻点头。
“不用,四哥,你的好意,小弟心领了!”阿诺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好生苦涩,“都是我祖父那辈子的恩怨了,我只不过是偶尔想起来,心里头难受而已。”
说罢,也抓了五支长箭朝着投壶掷去,果然,只有第二箭和最后一箭勉强入壶。其他三箭,都歪歪斜斜偏离了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