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揭开眼前这条正红色绣着戏水鸳鸯的盖头前, 宋难言并没有特别波澜起伏的心情。
毕竟他妾侍也收过好几个了,这个固然清秀如兰小家碧玉,也就是仅止于此, 他对妾侍素来不错,年老色衰也在后院里养着,她们若想自行离去也不拦着,比起那些动辄打骂妻妾的侯门显宦,宋难言觉得自己是个无比厚道宽容的人。
若是眼前此人温柔小意机灵识趣,他也不是不能多宠爱几年。
但是当宋难言揭开盖头, 他结结实实愣住了。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 他也忍不住蹬蹬蹬接连后退几步,张口欲嚷。
下一刻,他的声音像被石头堵住,徒劳费力, 却半点发不出来。
长明长袖一挥, 消除幻术。
在宋难言眼里, 对方原本一袭嫁衣也随之消失, 男人青玉高髻,广袖长袍,俊丽如仙。
最重要的是,有些眼熟。
不,是很眼熟。
“你还记得我吗?”对方问道。
宋难言天赋异禀, 过目不忘, 当然不会忘记,只不过他没敢往那方面想。
明明死去多年的人, 怎么会活生生出现在面前?
“你……”宋难言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您,是老师?”
这个猜测一出口, 他的表情越发古怪离奇。
长明点头:“我以为多年不见,你把我给忘了。”
“您不是已经……”死了吗?
宋难言还记得自己去六义书院之后,还经常写信给长明,给他讲述自己的见闻和在经义上的学习。
长明回得很少,通常是他自己也有疑惑,才会让宋难言向书院大儒转达请教,通常寥寥数语,十封信过去能回一封就不错了。
但后来,宋难言收到的书信突然中断。
他心中奇怪,可自己早就离开家门,身边能称得上亲近的人,除了长明一个都没有,宋难言一时没法千里迢迢跑回去察看,只能等几年之后自己当了官,再派人回去探望,这一探望,才知道长明早就挂冠离去,连辞官都未曾,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去向。
起初宋难言还派人多方打听,渐渐的数年过去,他的启蒙老师音信全无,又过了十数年,宋难言觉得对方约莫是不在人世了,在他权倾朝野之后,还曾回到故地,轰轰烈烈为他老师起了衣冠冢,竖了石碑,煞有介事拜祭一番,掉了几滴眼泪,缅怀他们师徒二人的情谊,以表哀思和孝心。
谁知道这会儿他师父坐着本该由他新纳妾侍坐的轿子进来,坐在他洞房夜的床边,冲他微微笑道“你还记得我吗”。
五雷轰顶,一佛出世。
宋难言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我何时与你说我死了?”长明挑眉。
“可……”
以常人寿命而言,长明此时就算不死,起码也得是耄耋老人了。
但他非但毫无老态,眉目神色宛若当年初识,竟是一模一样。
宋难言也从他这位老师那里学过些道门修炼功夫,但他实在没兴趣,仅仅学了皮毛,后来又得遇机缘,被赠予佛门丹药,据说修士吃了能修为大进,他没有修为,也能青春常驻容颜不老,是以常人这个年纪早已垂垂老矣,宋难言却还如三十上下,若无意外,就算不能达到修士的寿数,也能比常人长寿许多。
他在数十年的官宦生涯中,早已学会勾心斗角暗度陈仓过河拆桥种种伎俩,内心深处对授业恩师还是心存感激的,也许是因为早早离开后来又了无踪迹,长明在宋难言心目中的形象相当高大,直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但他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活着的师父,而且是在洞房里。
如此说来,他师父应该也是修士了?
若是常人,又如何能数十年如一日,容颜不老。
“你所料不错,我的确是修士。”长明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
震惊过后,宋难言心情复杂:“这么多年了,您为何从未来找过我,难不成弟子在您心里,就是如此微不足道吗?想当年,弟子三餐不继食不果腹衣衫褴褛,幸而遇见师父,方如一步登天,顿时有了当人的尊严,弟子还记得,您允许我在府里读书时,我是何等雀跃……”
长明打断他:“你还记得,我为何要给你取名难言吗?”
宋难言:……
长明很满意他的突然静默。
“这些年我遇到些事,被困在某个地方,新近也才出来,只因追查一件事,不得不先来找你,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再叙旧情不迟。”
宋难言:“师父请讲。”
长明便将九重渊的存在,和妖魔很可能已经混入人间,伺机寻衅之事略说了一下,又提到照月公主头上的沧海月明。
“照月公主应该是要长留你们皇帝后宫的吧,如果她身边有人出问题,很容易殃及皇帝,如果你暂时无法查清究竟是谁有问题,我可随你入宫查探一番。”
宋难言骤然接受如此之多的消息,有些难以消化。
这毕竟是一个修士为尊的天下,他虽手握权柄,也得时常与各派修士打交道,尤其对这些人还得客气有加不能得罪,但寻常修士也是不敢对宋难言无礼的
,哪怕宗师驾临,知道宋难言的身份,也无法无视他的存在。这便是一个互相成全的世道,修士虽超然,偶尔也需要世俗权力为其张目,譬如被幽国尊为国教的万莲佛地,在幽国境内便已达到称王入圣的地步,而权贵本身也需要修士的保护,就像宋难言这丞相府,里里外外起码有十数名修士在日夜暗中庇护,以防宵小作祟。
但这些修士居然还没能防住老师的李代桃僵。
由此可见,不是他的人太废,就是老师太强了。
宋难言不觉得自己挑人的眼光有问题,他更倾向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