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略感错愕,他虽然和薛南亭交情不深,但是有薛老神医这层关系在,对这位左相的性情可谓十分了解。
缘何他能从薛南亭的眼中看到几分愧疚?
他不及细思,薛南亭已经回过头去,百官脚步不停,走向前方的端诚殿。
大乐奏起,天子驾临,群臣行礼如仪。
一套程序过后,大殿重归安静。
李宗本高坐龙椅之上,环视下方群臣,并未刻意在某人面上停留,缓缓道:“列位卿家,如今江北局势稳固,景贼不敢觊觎我朝边境,战事暂时落幕。对于在战事中立下功劳的将士们,朕已经命军事院拟定封赏章程,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之内会逐步落实。至此,可以对前年冬天至去年夏天的战事做一个总结。”
这个开场白让殿内很多官员心生不解。
那场战役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有功之士皆被封赏,除了身为主帅的山阳郡公陆沉,但今天这场大朝会肯定会给陆沉嘉赏,此外犯错的人比如韩忠杰也被问罪,按理来说已经画上了一个句号。
李宗本将群臣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说道:“此战分为两个阶段,前半段从我朝大军北上至考城大败,后半段则是陆卿家临危受命力挽狂澜,连续取得尧山关大捷、太康大捷和飞鸟关大捷。虽说此战最终以我军胜利告终,但是在前半段的损失不容忽视。朕反复思量,之所以会出现考城大败,一战折损五万精锐将士,完全是因为朕错误判断了形势,发起北伐的时机过于仓促。”
此言一出,群臣惶然,有人忍不住高声道:“陛下何出此言?”
李宗本眼帘垂下,愧然道:“考城之败,五万大齐儿郎命丧沙场,后续靖州防线被敌人来回践踏,十四城落入敌军之手,无数大齐子民饱受蹂躏,朕岂能心中无愧?故此,朕决意颁下罪己诏,昭告江南江北各州府。”
听到“罪己诏”三字,群臣并不陌生,但依旧很震惊,因为当年朝廷南渡之前,将大齐折腾得民不聊生的成宗、也就是李宗本的祖父可从未想过下一道罪己诏。
李宗本没有给群臣劝阻的机会,随即看向侧面肃立的苑玉吉,后者遂迈步走到御阶之前,摊开圣旨高声诵读。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遂致景虏猖獗…”
苑玉吉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绝大多数朝臣一脸凝重的神情。
左相薛南亭和吏部尚书李适之较为冷静,不光是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更在于他们提前知晓这封罪己诏会出现。
数日前两人联袂入宫,李适之提出了几项建言,罪己诏便是其中之一。
“重念靖州之民,罹此一时之难,栋宇或遭于煨烬,田畴并丧其犁锄,老稚有荡析之灾,丁壮有系累之苦…”
苑玉吉继续念着,语调十分沉稳。
这封罪己诏重点在于那一战的前半段,乃是李宗本对仓促北伐、考城之败、靖州垂危的总结和反省。
这时候很多大臣猛地想起不久前那封暗中流传开来的奏章。
出自山阳郡公陆沉之手。
即便有些人怀疑这封文辞恳切的奏章非陆沉亲笔所写,但这一点都不重要,关键在于天子居然对边军主帅如此诚恳的劝谏视而不见,难免会引起朝野的物议。
而如今这封同样发自肺腑的罪己诏一出,至少能够安抚大齐臣民之心。
“在朕日御万几,自然多有违错,惟肯听言纳谏,则有过必知。朕每自恃聪明,不能听言纳谏。古云,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朕于斯言,大相违背,此朕之罪也。”
“朕甚愧之!”
在罪己诏的最后,李宗本承认自己没有采纳一些大臣诸如薛南亭、陆沉和许佐的谏言,以至于酿成大错。
苑玉吉收起圣旨,恭敬地后退。
满殿寂静,群臣肃然。
他们望着龙椅上的天子,不论心中作何想法,至少面上只有敬服之色。
身为臣子,他们当然不能说“陛下知错就改就是好皇帝”的糊涂话,于是在左相薛南亭的引领下,殿内响起一片称颂声。
“陛下圣明!此乃大齐之福!”
陆沉亦在称颂的人群之中,他并未显得特立独行。
在李宗本刚刚说出罪己诏的时候,他就想起那日在宫中御花园,他对李宗本说过为何不同意让韩忠杰起复,这和朝堂上的权力争斗无关,而是他不能让那些无辜的将士们死不瞑目。
李宗本颁下这道罪己诏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回应陆沉,但至少有几分用意在里面。
陆沉直起身来,稍稍抬眼望去,刚好撞上李宗本看过来的视线。
君臣二人眼神交会,因为距离不算远,陆沉勉强能够看清天子的脸色。
李宗本神情平静,很显然这封罪己诏并非他的违心之举。
下一刻,李宗本开口说道:“万幸国有良将,可保社稷,这才是大齐之福。陆沉。”
“臣在。”
陆沉迈步出班,拱手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