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台上,皇帝正在抚弄琵琶。他前几日新作了曲子,正试着跟其他乐器和音。
“箜篌音色偏柔,试试骨笛。”他下令道。
弹奏箜篌的乐人立刻低头退下,坐席中一男人跪行向前,双手握着骨笛。
一曲毕,皇帝似乎久久无法从乐音带来的秘境中走出。他脸颊红润看着天空,微微出神。
乐伶们不敢动,跪坐低头不语。
过了约半刻的功夫,皇帝才淡淡道:“到底不如古书上写的那般,达绕梁不散之境。”
“咱家听着已经极美。”内侍总管杨历靠近皇帝道。
皇帝摇着头,似有不甘。
他起身环顾四周,忽然道:“今日台上空荡不少。”
杨历手中拂尘一挥,转身问:“今日谁未到?”
“回大总管的话,”一个黄门内侍跪地禀告,“有一组乐伶被禁军统领挡在了宫门口,不许他们进。”
“可问过是何原因?”
内侍道:“统领大人说,有一琵琶女私自携带伪造的上古乐谱《天德叹》,心怀不轨图谋蛊惑陛下。章统领命人把乐谱烧掉,夹断琵琶女手指。”
“你说什么?”
转身欲走的皇帝忽然停下脚,神情震惊看过来。
铁桶里放着火炭,章北疆手捏曲谱放在桶沿,看着刑具加身的女乐伶。
“说,谁给你的?”
伶人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目光盯紧眼前夹紧她手指的刑具,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五岁习音律,一步步走到皇宫内院的梨花台,全靠每日超过五个时辰的苦练,以及这一双灵活的手指。若真是手指被夹断,她自此后便失去谋生的技艺,只能做教坊司最下等的奴婢了。
她的人生里,将只有为别人倒尿桶、擦地洗衣。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出卖那个女子。
那一年在宫宴上,皇帝乘兴要演奏琵琶,可送上来的琴,弦却断了。
负责为皇帝拭琴的是她的师父,师父却把责任推脱到她身上。内侍把她拖出宫宴,她挣扎着,头上还是被套了个袋子。
宫里杀人也讲究,杀人者不愿见被杀者面容扭曲的脸。
绝望中,她明白自己的尸体会被丢到荒郊野外的某个乱葬岗。这辛苦却又满含希望的人生,就这么戛然而止。
可当她醒来,却躺在教坊司的床上。
师父假惺惺问她怎么样,手指有没有受伤。
后来过了很久,她才知道陇右道少将军和新婚妻子那日便在宫宴上。皇帝问他们想要什么新婚贺礼,那位妻子说今日便赦免教坊司的伶人吧。
那位少将军的妻子,便是卫凰。
后来她抱着琴去章府道谢,卫凰正在后院射箭,神情洒脱对她笑笑道:“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再谢。
卫凰又道:“权当你欠我人情。”
她的确记得这个人情,所以昨日那位头戴幂篱的女子说,这乐谱可救卫凰的妹妹,她便把乐谱带来。
只是她品阶太低,演奏时也坐在梨花台最不起眼的位置。她没有资格把任何东西呈送到皇帝手里,若突然出言说话,恐怕刚一开口,便会被禁军拉走训斥。
可她没想到,拦着她的会是章北疆。
卫凰的丈夫。
神仙眷侣天下无双的丈夫。
她突然抬头看着章北疆,绝望中忘记了害怕,一点点勇气在胸腔内积攒,让她开口说话。
“章统领还是个人吗?”
冰冷的声音从她颤抖的嘴里说出来,莫名添了许多森冷。
“章统领当年不过是最下等禁军杂役的私生子,若不是认识了她,若不是被她哥哥举荐从军,何来如今这荣华富贵,何德何能可以做皇帝的一条狗!”
她挣扎着试图甩脱死死按着她的禁军,在这个狭小的禁军值房里,如果要死,她也要骂个痛快。
“你狼心狗肺!你吃里爬外!你害她全家!卫将军怎么可能叛国?哪一次不是他和金军打仗,震慑边疆十多年,他怎么可能叛国!都是你!若不是嫁给你这个狗娘养的,她怎么可能死?”
不管她怎么骂,章北疆都神情木然。
他扬起手,把曲谱投入火中,然后突然上前一脚踹在伶人身上。
刑具掉落,屋门被人推开,一个黄门内侍跑得满脸汗水站在门外。
“曲,曲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