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票号很多,能做到通兑全国的,也只有两三家而已。其中资力最为雄厚的,要数德隆票号。
原本这票号只是在河北一带,名气并不大,真正如燎原之火般迅速做大做强也只在这七八年间。
德隆票号行事低调,各地门面虽多却刻意装潢简单。若不是三年前户部赈灾丢失了银两,德隆票号一个小小的州县分号便大手一挥出借五十万两白银一举扬名,许多人还未发现这票号的厉害。
官府的行商批文里,德隆票号的老板名叫忌雍,河北人士。
忌雍年近六十,蓄山羊胡,喜欢穿一件黑底绣青花缎衫,寡言少语滴水不漏。今日他从柜上回来却未归家,马车七拐八拐驶入永安坊一处清雅的宅院,敲了门进去,忌雍从袖中掏出一张窄窄的纸,胳膊伸直头往后仰眯着眼再次确认无误,躬身呈上。
“主人,她来了。”
八扇远山屏后毛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顿时停下,一位年轻人快步走出。
室内顿时一亮。
他约莫二十来岁,身姿高而矫健,发如墨玉肌似白瓷,眼神如朝露般清澈,五官似精雕般俊朗。明明含着笑,却莫名生威。看似澄澈,却又诡秘。他身上简单披着一件素色圆领袍,隐隐绣着飞鹿。行止如仪。
他才是德隆票号真正的主人,何煦。
“忌伯,是她吗?”何煦接过忌雍手中的纸条,目光似乎在一瞬间凝固。
好漂亮的字。
虽然如今天下兴起瘦金之风,但这字却仍从唐楷,略有行草,入眼便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撇捺间隐含剑气,收笔却又流露烟火气息,舒适自然。
可惜只是短短一行,若行列成书,不知又添多少乾坤。
何煦稍稍收神,这才粗略看一眼字意。
——“一千银交付,欢字。”
他找这笔暗银的主人,已有两年。
三年前,何煦的兄嫂被人追杀至死。恶人伪造成金人犯境屠杀的样子,甚至为做出假象,杀光了那日在山寺避雨的所有人。
何煦快马去救,嫂嫂还余下一口气,死前告诉他说嫣儿还活着。
嫣儿,是他兄嫂唯一的骨血。
从那时起,大周朝东南西北一百七十二家德隆票号,便有一件事比生意更重要:找到嫣儿。
何煦只见过嫣儿几面,婴孩长得快,他记得嫣儿的手腕上,天生一朵祥云样的胎记。
寻人的告示是不敢贴的,但私底下的寻找却未曾停过。
终于,两年前,京都柜台的掌柜有了消息。
一女子在京都柜上支取暗银,抱着个一岁多的女童。女童手腕子上系着金镯子,因为圈口太大掉落下来,掌柜帮忙捡起来,恍惚中便见女童手腕上正有一块胎记。
拇指大小,祥云图案。掌柜略一惊怔,那女子已带着银票离去。再择人去跟,竟然跟丢。
掌柜将此事告知何煦。
从那时起,避居河北的何煦便迁到京都来。终于两年后,被他们等到了!
“这次没有跟丢,”忌雍郑重道,“支取银子的小厮是平康坊欢场下的钱庄跑腿的,他跟着宋棵办事,很机灵。今日他拿着银子去一处私宅,不久后跟着宋棵出来,说是放贷。”
放贷,没想到钱庄竟然也把钱存到他们德隆票号来了。
忌雍也有些奇怪,按说他们票号利息并不高,看来钱庄的日子并不好过。
想到这里他正色道:“还请主人示下。”
何煦轻轻把那张纸条翻折揣入怀中,舒朗的笑在他脸上散开。
“若真是地下钱庄的钱,那这小姐便是钱庄真正的主人。挑几个人去讲讲道理,问问他们孩子在哪儿。”
“怕是他们不会肯。当年那小姐看起来很喜欢嫣儿,估么着并无恶意,是要自己养了。”忌雍有些担忧道。
何煦想起那纸上的字,想不到一位小姐,竟然能开得了地下钱庄。
“无论如何好好说。”何煦道,“哦对了,秋季天干物燥,如果用火,不要殃及四邻。”
忌雍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刚刚不还说讲道理吗?
讲道理要用火,那不讲道理呢……
他点头退下,立刻安排人去办。
夜家宅院里,因为债主闯门带来的惊惶已经褪去。
夜家主妇早些年病逝,夜老爷长子在战场上殉国,次子千里北上,要带回兄长骨灰安葬,如今尚未回转。
会客大厅内,夜老爷看着已经取下头顶幂篱,安然坐着的女儿,有些紧张地问:“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从哪里来的啊?
卫凰的眼中忽然涌出泪水。
哪儿来的钱?
那是她上一世,凉薄凄惨的人生里,最温暖动人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