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夏,警队入伍了一批新兵蛋子,当时采用的是师徒制,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都各自带一个新兵,那时的李森还不是刑警队长,不过他已经给自己立下了目标,所以他急需一个得力干将。
他看见那一群英姿勃勃,目光中充满朝气和生机的新警察,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期也是如此,怀揣着远大理想和抱负,立志干出一番事业。他朝队伍中瞟了几眼,一个高大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人拥有强健挺拔的身躯,目光炯炯有神,有一种憨厚沉稳的气质,时刻给人一种巨大的安全感。
他一眼就看中了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于是走上前去,目光直视对方的眼睛,命令道:“请出列!”
那人也做出洪亮的回应:“到!“这声音如洪钟一般刚猛有力。
“姓名!”
“阿虎!”
“年龄!”
“24!”
“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阿虎没有迟疑,高声答道:“师父,我愿意!”
这一声师父就这么叫上了,从此确认了两人的师徒关系。
事实证明,李森的第一直觉很准,阿虎不仅仅是一个好徒弟,更是一个好伙伴,忠实,说一不二,命令坚决执行,从来不找借口,更重要的是,他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特别的善良和悲悯。
他记起那个案子,一个走投无路的男人,儿子生日当天哭着要买蛋糕,加上孩子的妈妈重病在床,急需一笔手术费,于是铤而走险,他持刀胁迫那个一直拖欠自己工资的老板,李森和阿虎迅速出发,抵达现场,他们竟然发现有个小孩在场,小孩见到此种场面已经情绪失控,哭喊着,还是坚持要买蛋糕。
小孩的哭声不停地刺激着他精神紧绷的父亲,快到临界点的时候,那一直战栗着的刀已经划开那肥厚脖颈上的皮肤,形成一道细长的血线。
见此情形,李森已经急眼了,他害怕歹徒冲动之下划开人质的脖颈,立即掏出枪喊道:“请你冷静,放下刀,一切都好说!”
但阿虎深知,孩子的哭喊越来越让父亲失去理智,他赶紧跑到李森身边,然后小声地说道:“师父,我有办法了,你先稳住一下局面!”
他趁着他们对峙的间隙,偷偷溜出去,然后急忙跑去附近的蛋糕店,立刻买下一个大大的奶油巧克力蛋糕,然后赶回现场,接着对那位父亲说道:“蛋糕我已经买来了,放下刀吧,好好给孩子过一个生日!”
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位被挟持的老板,他像是良心发现,艰难地说道;"我,我这就把工资全部发给你!“
见孩子哭声停止,开心地吃起蛋糕,这位神经极度紧绷的父亲才松懈下来。此案子才得以解决,因为阿虎始终坚信这位父亲是善良的,即使他即将失控。
李森的行事风格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那种,只要是不明确违规的手段,他都会采用,而阿虎始终坚持着人本主义,他拥有很强的悲悯之心,自从高中生弑父案之后,阿虎对李森的做法产生怀疑,渐渐他们开始有些分歧,但他还是坚决服从师父的安排。
时间回到当下,阿虎至死都在保护那个孩子,并且坚信方崖的父亲不是凶手,李森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一个七岁的孩子在经历了那样的惨剧之后还要遭受他的第二次伤害,他和凶手有什么区别呢?
李森渐渐恢复神志,站起身来,突然一阵晕眩,他看见那具早已没有生机的高大身躯,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明明,明明还是那个鲜活的生命啊,他一直盯着那张白被单,直到眼睛发酸发胀。
突然有人将他从此刻的沉思中惊醒,一个护士朝他走过来,她手上拿着一个背包,她说道:“李警官,节哀,这是阿虎警官的书包!”
李森沉沉地应了一声,接过那个还沾着血的书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个又大又亮的玻璃杯,上面的价格条码还未撕掉,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前几天还托阿虎去买杯子,这下子,他再也忍不住了,将杯子紧紧抱在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警局,同事们都听说了阿虎牺牲的消息,辛局捶胸顿足,哀婉叹息,这么好的同志竟然在对抗凶手的过程牺牲了,他敢断定,那个杀死阿虎,逃之夭夭的人,一定是这场惨案的制造者。
他即刻发布命令,组织了规模更大警力,实施更严格的搜查,同时他也得知了另一个消息,那就是李森警官违规审讯犯人,导致那个唯一幸存的孩子遭受了第二次心理创伤,如果方崖不进医院,阿虎也许也不用去保护他,也就不会牺牲,但,这一切都没有如果。
因为违规问题,李森接收到停职待命的通知,不过他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如果是以往,他一定会暴跳如雷地冲到警局,找辛局讨要说法,他现在很累,已经不想再接手这个案子了。
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替阿虎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情,同时这也是为自己赎罪吧,他恐怕再也不能去见那个孩子了,他这张脸都会令方崖产生巨大的恐惧,他该做什么呢?凶手已经逃掉了,之所以回来杀掉方崖,可能另有目的,看来不像是简单的杀人灭口事件,他一定得保护那孩子,不能让凶徒再次回来。
眼下,他唯一能够做得就是联系自己的老朋友,让他暗中去保护方崖,让他换一个新的环境成长,在告诉朋友方崖的照片和所在的位置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
他抱着那个杯子,漫无目的地行走,仿佛时间陷入了停滞,已经中午,出来吃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这感觉到一丝热闹,太阳很大,在四月的天空中开始散发一丝丝热量。整夜未眠,现在他竟然有些虚弱,以前接连几个通宵工作的时光早已经一去不返。
头一次,他感觉到了孤独,因为他现在失去了目标,那目标就像天空的太阳一样,一直激励着他不停地走下去,只不过他的步伐太快了,太阳已经跟不上他的脚步,因此他一步步地陷入到了黑暗之中,现在,徒弟用自己的死唤醒了他。
停职一段时间也好,自己能够好好参加徒弟的葬礼,并且了却他的身后事,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去思考,只是单纯地感受这种阳光的美好,他继续向前走,以前平凡人生活中的一切他都熟视无睹,到现在才觉得着平淡才是如此的珍贵,荣耀名利,似乎成了他做警察追逐的目标,这目标让他渐渐偏离正轨。
现在他幡然醒悟,突然有种错觉:自己不适合做警察。他现在很后悔,自己在办案过程中,可能不小心伤害过很多人,他又想起那个高中生,想起了那一位已经发疯的母亲。在那位母亲跳河之前,他其实见过她一次,不过他那时候在想,这一切都是你们这家人的命运,与我无关。
此刻他又开始揣测阿虎的心理,他那时一定非常痛心吧,他一定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局,但他劝阿虎,法律就是法律,真相就是真相,无论他再怎么同情和怜悯,这一切似乎都无法改变,法和情,太难兼容了。
不知不觉,他顺着一条熟悉的路径,来到了h市的北湖边,极目远望,看见那山川,那湖水,在春日中展现其绝美的身姿,沉痛的心稍稍有些缓解,他找到一个长椅坐下来,不知是陷入回忆还是陷入到激烈的思想斗争中。
在行人的眼中,他不过是一个抱着杯子,欣赏北湖美景的中年人罢了,不知多久,夕阳西下,黄昏将天际渲染上一层金黄的包浆,是那么浪漫而苍凉,许久,这个中年人掏出手机,看了看黑屏中的自己,他隐隐发现自己的两鬓开始出现白发,他叹了一口气,继续望向远方,自言自语道:
“看来我已经老了!”
时间突然加快了它的脚步,即使在某个节点上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但它依然我行我素,停职结束,李森告别了刑警,离开了市局,在一个偏远的片区选择做了一个籍籍无名的民警,在他看来,能够为人们处理日常中的纠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森走后,市局成立了专案组,不过那个黑影在当初逃离医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无论派出去多少警力都一无所获,他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因此陈望东一家灭门案一拖再拖,再也没有任何新的线索。那一本卷宗搁在档案室开始吃灰,没人知道,什么时候这个案件能够沉冤昭雪。
在h市,某个城乡结合部,有一个巨大的垃圾集中站,这个集中站就是城市的排泄口,它容纳着城市的一切肮脏与罪恶,每天都会有很多车辆前来,倒掉一箱一箱的垃圾。来这儿的一般都是环卫工人。他们经常看见一个十分古怪的人,那人在炎热的天气中都会戴着一顶厚厚的黑色帽子和一张严实的黑色口罩,一有车过来,他就会去拾荒,把那些塑料瓶,纸箱,铁罐之类的废品都装进麻袋中,直到装了满满的一大袋,他才迈着一瘸一拐的步伐离开,走了很长一段路,他才回到附近的枯林中,走向他搭起来的那个临时帐篷。
他摘下帽子和口罩,大口喘着气,天气实在太炎热了,他看见帐篷中,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动了动,他十分警惕,害怕她会醒来,碰巧看到他这副惨不忍睹的相貌,他不敢将自己的脸长时间地暴露在空气中,在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汗珠和因伤口溃烂渗出的脓液之后,很快又把口罩和帽子戴起来。
他起身,朝着帐篷的反方向走了几步,找到一处较粗的树干坐下来倚靠着,很快,他就陷入到沉沉的午后梦境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