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宵诧异道:“我为何要接受供奉?”
“为了钱与利,为了情和义,也为了江湖平静、朝堂安宁。”
狄飞惊当然不会认为孟良宵会立刻回答他,更不会认为他会在街道旁、在市肆里决定这样的大事。
但他也没想到孟良宵会这样回答。
“庄里一切事务由外祖父负责,侯府一切事务要听乌北决断。”他的话中没有涩意,更没有不甘,仿佛一个甘心依从于长辈、受制于奴仆的乖孩子,他甚至还能笑出来,“狄大堂主若有意,与乌北商量便是。”
狄飞惊点点头,他已知道孟良宵的意思。
孟良宵也点点头,目光却仍在狄飞惊脸上流连。
美色当前却不欣赏,这绝不是他的作风。
等孟良宵回到侯府,云雀便迎了上来。
她似乎已经知道孟良宵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此刻颇为懊恼,恨不得方才也和孟良宵一道出去,领略领略六分半堂狄大堂主的风采。
乌北像一道影子,出现在孟良宵身后。
孟良宵毫不尊老地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要也能是那个模样,该有多好?”
乌北浑不在意,毛笔在书册上写写画画,苍老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少庄主喜欢,稍待便是。”
大年三十,眨眼便到了。
一行又一行镖骑自江南的老人庄而来,拉来一车又一车的货物,送到了汴京城里的长生侯府中。
孟良宵贪睡似的躺在床上,无忧无虑、一切都有他人操持,他的任务就是需要让自己快乐——今天的日子和他记忆里的每一天都一样。
道君皇帝想要宴请孟良宵,却又恐仙人子弟不愿与凡尘污浊之辈同往,于是下了诏,请他于白日到宫中一会。
孟良宵懒洋洋地起身,带上乌北,坐上马车,赶赴皇宫。
寻常人入宫,势必要解兵搜查,几番阻拦。
但孟良宵一路畅通无阻,甚至还能带上自己年迈的管家。
到了宫中,内侍米苍穹米公公亲自引路。
这位米公公白眉如雪,唇角下撇,颔下甚至还长有胡髭,看起来不像太监,倒像个威仪肃肃的掌权者。
可他又的确是个太监。
孟良宵不擅长应付太监。但米苍穹又不只是太监,他还是个老太监。
孟良宵出自老人庄。
他也是全天下最会使唤老人的少年。
他脸上带着矜贵的神情,下巴轻扬,竟叫这位与他素未谋面的老太监立时明白了他的想法。
米苍穹甚至在宫里用上了轻身的功夫——于梅树上折下一枝红色梅花,恭谨而柔和地递到孟良宵的手中,又在他一眼扫过时,蹲下身子团了一团簌簌的雪球,在掌心堆塑成一个小小的雪人,供他取乐。
周遭的小太监无不用崇敬的目光看向米公公。
不愧是官家眼前一等一的近身内侍,对待官家看重的长生侯竟也这般妥帖。
米苍穹却更是惊奇,自己怎会下意识做出这些举动?
待面了圣,赵佶的目光便在孟良宵与乌北之间挪移。
孟良宵执起米苍穹折来的一枝梅花,在赵佶好奇的眼神中说道:“老人庄地处江南,臣亦是自江南而来,便以前人遗作,行此借花献佛之举。”
他催动内力,自有一番蓬勃生机从指尖跃入这枝梅花当中。
他修行的内功心法实在特殊,他的体质也实在特殊,真气中正平和,且自带一股生机勃勃的磅礴生命力。
内力灌入,在赵佶惊讶的注视中,这枝红梅愈发盛放,枝丫上几点骨朵也竞相吐蕊,冰姿雪态,清艳幽香。
此处宫室,一时间竟恍若梅花的海洋。
孟良宵懒散目光又瞥向乌北。
这其貌不扬的垂垂老者右手软若无骨,轻轻摆动,梅花上空凝结数十滴晶莹露珠,乌北手劲催发,这露珠碎裂开来,四散飘飞,竟化作细细飞雪,与梅色、梅香共同编织出一副雪中的盛景。
赵佶已经痴了。
那枝吐艳红梅由孟良宵内力托举,缓而又缓地落在他的案前。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赵佶自诩文采风流,却无论如何也形容不出来无中生有的殿中奇景,他又执笔想画,却发现任他妙手天成,仍不知晓该如何落笔。他只得接住这枝开得绚烂的春色,将它安放在自己心间,定定将目光移向转身离去,不愿落座、亦不愿与他多交谈的一老一少的背影上。
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心脏,攫住了他的神智,道君皇帝面露迷茫,一手执梅,另一手却情不自禁地捂上胸口。
他口中喃喃,却是真仙。
心也喃喃,定是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