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把杨六郎买回的各色糕点喂给顾洒鬼,并侍候他睡着了,小乞丐便把顾酒鬼这段病中的一举一动说给杨六郎听。
顾酒鬼神智清醒时,总是硬撑着挪到门外,默默西望,有时还流泪了。还几乎每夜做梦,多次在梦中叫唤一个女人的名字,但更多的是叫唤一些听上去就是光棍汉的绰号,还叫过一两次邓林公的名字。有时是做了美梦,一边怪笑一边举手到嘴边作饮酒状。
杨六郎在顾酒鬼清醒过来时,凑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我是天波府杨家老六。”
顾酒鬼立刻眼神熠熠,竭力想撑起身来,杨六郎只好轻轻把他按住。
杨六郎和顾酒鬼地相处了一夜。断断续续聊了一些故事糗事。顾酒鬼不是杨家阵营的人,但并不妨碍两人聊着聊着就称兄道弟起来,说了一些心底事。
杨六郎说了白茶园的二丫杨珍珠,自已那时就可以唾手可得,怎么就傻乎乎不下手呢。顾酒鬼边喘边咳边笑,说你龟儿子怎么跟老子一个瓜性,老子当年投军前一晚上,晓得对那女娃下手,何至如今孤家寡人,说不定已经儿孙满堂了,白瞎了那女娃子在村头等了自已一宿。
顾酒鬼还说自已不敢回家,家里都没了人,哪能叫个家哟。又舍不得离远,便在这里离家乡最近的地方混日子,过一日算一日,每日能望望家乡,便是心满意足了。
次日一早,顾酒鬼要求大伙儿把自已抬出门外,面朝西边。顾酒鬼眯着眼睛,眼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定在杨六郎脸上。可惜杨六郎只能轻轻摇摇头。
顾酒鬼大度地报以裂嘴一笑。
日头升起时,顾酒鬼平静地走了,身边有杨六郎、小乞丐、相如酒垆老板和酒友们,还有三个光头和尚。
边关军卒退役后,大多不得长寿,神医葛郎中一针见血说了,几乎日日提着脑袋过活,能熬到退役的人,哪个不是看过十个八个同袍在自已面前咽气,哪个身上脸上不溅着自已或敌人的鲜血,哪个不杀过对方那些半拉子大还眼神清澈的新兵蛋 子,哪个没有大醉之后思乡思亲心痛如刀绞,哪个不面临过进退取舍两难的煎熬。最终,哪个不是退役之后,心中一口硬提精气神散尽,心境瞬间如琉璃落地破碎不堪,心关一破,浊气郁结于肝,便整日里烂醉如泥,酒色摧残个三年五年,任你是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或是身上旧创复发,或是肝上疮疴暴起,都是无药可医的病。
杨六郎在相如酒垆代顾酒鬼请了大家一顿别开生面的酒,客人们坐桌喝酒,主人却站着给大家当说书先生。杨六郎声音沙哑难听,语词匮乏,十分寡淡简单的平铺直叙,毫无高低起伏的精彩,所以,连个喝采声都欠奉。
大家都在竖着耳朵喝闷酒,几个眼水浅的,假装灰尘落入眼中,久不久揉 擦一下眼。
杨六郎说的是一个叫做顾富贵的恭州瓜娃子,到西北投军的故事。
顾富贵练了一手好箭,反而没有什么机会上阵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敌,所以从军三十年,都没混上个官品。在两军混战时,射手的军功很难统计,两军大规模对垒时,一轮又一轮泼射,哪知那个是我射死的那个又是你射死的?小规模的斥侯对猎,往往都是射人先射马,把敌马射倒了,袍泽的刀也砍到敌人头上去了,军功还是算别人的。
然后,顾富贵阴差阳错就做了某位大人物的亲卫,专门负责出入警戒,因为箭射得好啊,大人物每要到一处地方,顾富贵就得先打前站,爬到高处,拉弓搭箭,眼睛一眨不眨地审示着下面的众人。
后来,年纪大了,膂力下降,便只好去做箭术教习,专门教一些新兵蛋 子们耍弓箭,这些新兵蛋 子里面,出了一个最有名的叫李阔,就是西北一役大放异彩的那个李阔。其实李阔的箭术在他的徒弟们中并不是最好的,得排在十名之外。箭术最好的那些,都战死了。
最后,顾富贵在围耶律那一战中,为了压制耶律的突围,最先率领三百新兵蛋 子弓箭营出战,为了弥补新兵蛋 子的经验和气势不足,顾富贵不顾后果,一个时辰内拉断了三把铁胎大弓,射出了近百壶箭矢,生生把一条右臂拉得骨肉撕裂,血管筋膜爆开,可惜因为打头阵,射来射去,都是敌阵中一些试探开路的炮灰,没有一个大人物。
随军郎中为了保他一命,只好截去这只残臂。
这些故事,都不是瞎编的,是张庆之花了大力气才从兵部秘档中摘抄下来的,前几天才转递到杨六郎手上。
杨六郎痛恨自已误信了和尚的鬼话,又一次对惠和起了杀心。惠和只是淡淡地回应道:“顾富贵已经病在膏盲。如果你提前一个月来到恭州,那时顾富贵尚能活蹦乱跳的,你会怎么对他?”
杨六郎默然不语。倘若一个月前来到恭州,还未收到张庆之的密函,还真说不定会对顾富贵痛下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