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郎一手攥着老妪的手,一边躺下来伸着脚,把离身边远处的几片木柴勾过来,推进火塘里,火塘有了柴火补充,一会儿就重新燃起火苗。
老妪身体动了几下,似乎是努力挣扎要坐起来。杨六郎赶紧把她搀扶坐直。
老妪伸手向杨六郎,却又停住了。杨六郎又赶紧一声低唤:“额娘!”老妪擅巍巍的手,才又继续伸向杨六郎。
杨六郎这三声娘,没有丝毫生硬尴尬。杨老六的命是老伍长舍命换的,这三声娘,不亏,理所当然。也好在曾化妆摸入北庭境内多次,途经过许多地方,一口北庭正话,也有八九分腔调。
杨六郎摘下面具,握着老妪的手,贴在那片完整的左脸,轻轻固定,不使她能抽手乱摸。
屋外风雪正盛。
杨六郎把老妪搀扶着往火塘边挪了挪,让老妪靠着自已的左边身子,用左臂膀揽着老妪虽然隔着毡毯仍然单薄如纸的身体。
半夜无话,老妪不知何时才沉沉睡去,杨六郎保持着姿势不变。
大雪天,不知昏晓。
杨六郎终于从屋子里翻出了一些黄粟,找一个陶罐,拙笨地熬了一罐粥。
老妪平稳地睡着,虽然风烛残年,脸上沟壑纵横,但年轻时的面形和五官轮廓还是依稀可见,曾是个美丽的女子。
杨六郎心里叹了一声,老伍长好福气,就是狗日的不好好珍惜。否则,平时喝酒吹牛,怎么不提起婆娘孩子。
一个神智不是十分清醒的老妪,怎么会是心怀叵测做过斥侯谍子的杨六郎的对手呢,何况还加上几声让人方寸大乱的额娘,在大雪纷飞的三四天苦中作乐的光阴里,在矜持羞涩和咬牙切齿间,把许多旧日时光,都倾倒了出来。
那些幸福憧憬和辛酸煎熬,填了满满一屋子,让杨六郎无立足之地。
老妪宝娥那时还是宝娥小姐姐,尽管已经从大观楼里退了出来,但仍有许多王孙公子成日围着团团转。宝娥小姐姐却只对那个从南边来的身无分文的浪荡子欧阳叔良青眼有加。
宝娥带着欧阳叔良回去村子里,建了一座大木屋,以为此后今生,就像许多戏里所演的那样,男耕女织,举案齐眉,平静度过一辈子。
的确度过了三四年的幸福时光。那时欧阳叔良在刚开春冰雪未完全消融就笨手笨脚掘地耘田,修缮篱笆。夏天带着她去小沟渠里斛水捉鱼,夜晚就带着她去捉知了牛回来炒着吃。秋天一起去去村头油坊炒豆做豆饼炸油,举着大锤打楔子满身犍子肉的身子,总让人瞅了晚上睡不着。冬天第一场雪下来之前,欧阳叔良就劈好了整个冬天和来年春天要烧的木柴,大雪下来,两人就窝在屋子里哪也不去,一天就熬一大罐粥,饿了就吃,不分昼夜时辰,有时候,欧阳叔良消耗过多,一天就要吃二三罐粥还真嚷嚷肚子饿。
后来,不安分的欧阳叔良,开始隔三差五到周边的地方游荡,但每次时间不长,也按时回来,游必有方,按期而归。后来,游荡的地方越来越远,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宝娥以为儿子欧阳宁城的出生,就能拴住男人不安分的心。可惜,又只拴了三年。然后直到儿子十岁,欧阳叔良才再次回来,不知给儿子灌了什么迷魂药,四个月后,把儿子也一起拐跑了。此后,大约一年一次,都是儿子独自回来小住一两个月后,又离家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