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二人在檐下与袁晔相隔足有数百步,声音也是寻常,这眼前老者是如何知道是鱼弱棠先动了恻隐之心?
袁晔伸手拍了拍膝盖,倒是长着一副慈眉善目的和蔼面孔:“老头子也就随口一说嘛,二棠姑娘看着便是心善之人,莫非让老头子我猜对了?”
鱼弱棠含笑道:“他才没那么好心呢。”
一语中的,苏佑陵纵对袁晔生有疑惑,却也不喜欢计较这等细枝末节,只撇过头去盯着雨珠成帘若有所思。鱼弱棠的姻缘管他屁事,更何况还是个糟老头子的胡言乱语。
鱼弱棠则是乖巧贴过耳朵,袁晔笑言低语。
“眼前良人不假,却非此刻良人。天青棠舞孤城楼,一色媾和覆水休。赤甲屠胡烬黄日,方才飞花绕水流。”
鱼弱棠面露不解,袁晔看出了鱼弱棠的疑惑,只伸手指了指天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一切便知晓。”
苏佑陵看着鱼弱棠皱眉沉思的样子倒是不以为意:“你还真信他的话?”
袁晔点了点头:“信则有,不信则无嘛,就当老头子信口雌黄吧。再说上一段儿书,就当是谢谢二位了,至于听不听便是二位的事了。”
说着便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方小小的醒木便自顾开口。
【云霄黄泉皆过往,独留最苦是人间。道得尽三千尘世,说不得一处相思。】
鱼弱棠为老者嗓音的斑驳苍凉所吸引,苏佑陵背对二人静默观雨。
龙虎街上只剩下无处可去的街边乞丐蜷身避雨,早已没了往日喧闹。唯闻蝉鸣参差共雨落,唯见雨落青石生白烟,此间独有老人字句化作悲古山风絮絮,吹透了层层雨幕,顺着那檐牙高啄萦绕盘缠。
【大好山河风情万种,全凭人心觊觎。曾有麒麟才子纵横千百年风云,一诗一赋道尽尘世浩然,一言一行皆逾众俗规矩。扶舒公子登高博见,许下世间宏愿以谪仙垂训世人。】
苏佑陵听着老者话语眯了眯眼,却并未转身。
古三朝的公子扶舒生于帝王家,未至及冠便已阅尽天下经卷,自诩不见风雨不见晴天,不闻圣贤不闻俗语,俨然将自己视作堪破尘世的谪仙人。
苏佑陵不喜这等装腔作势之人,虽说扶舒确实传下了许多千古名句,也留有劝学和治世之言百篇,也有诸多儒学士子将其视为亚圣顶礼慕拜,但其鸷鸟不群的性格实在难以讨喜。最后也是落得个王朝更迭,沦为了亡国之民的结果。古三朝末期,扶舒以儒道入齐天大境,传闻便是言出法随,口诵成规,也难以更改故国的命运。
不过那句“朝闻道而夕死矣,闻道为何?闻其道而独善其身,不如不闻。”倒是颇让苏佑陵感到讶异。这实在不像是一个自诩不染凡尘的孤傲儒圣所言。
袁晔说书节奏较为轻缓,但感情冗杂其中沉淀的却是极好。他先只简言意赅的诉说了扶舒生平,娓娓道来。再说那扶舒只身游说列国,以大同之理劝说各国君主放弃刀兵征伐,与其辩驳之鸿儒何止百千人?只说那最后一辩,共计四百二十八位各国各家精于辩者,在沧江旁的百孤台上与那一人唇枪舌战。
【再说那扶舒连着七天七夜与诸士辩理,每日只寝两个时辰,早晚食粟二两,力渐不支。原来诸士见辩不过公子扶舒,便有心性不正者起了歹心,欲耗其心神置其于死地。至第七日时,扶舒连番辩言,神思损殆已是形同槁枯,但其言依旧铿锵,其眸雄采盎然。天黯昏沉直入子夜,扶舒将寝,却又至一人言曰:“公子应明白趋吉避凶之理,万不可与大势相逆。今只此你一人,却妄图劝说天下止于兵戈,我辈学士,当懂明哲保身之道。公子学识令在下佩服,但其不自量力之举却甚是可笑。民之不智,非兵伐之罪。”此言一出,众人深以为然。却再看那扶舒公子目似虎怒,眼彩嗔然,大有冲冠愤慨积闷于胸。】
袁晔嗓音不再苍凉,转而是一浪高过一浪,一声盖过一声。便如此刻嘈嘈急雨转以滂沱之势寂灭杂音。苏佑陵惊异于话音的陡然转变,只转过身来看着袁晔。
老者的目中展露出一丝神往。
不善说人,善说书,千万书卷字字连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