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日,胭脂雪关门一日,戚沅休沐,不知做什么好。读书有些倦了,想睡又难以入眠,话本子再精彩看不下去,只有听听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才使内心安静下来,心无杂念。
路上的行人打着花纸伞细细碎碎的步伐,在朦胧的烟雨中逐渐消失。她们一批又一批的过去,回时又满身污渍,她就这样盯着来往祭祀的人群,脑海里出现了祖父祖母的影子,她姓戚,祖父祖母也是。
忽然看见一老农提了鱼篓从田地间回来,马上开了门出去,定是拿了网在沟里兜来的。
戚沅拦住老农,“老伯,这鱼可以卖给我吗?”
没想到这村里还有人会买鱼,不禁兴奋道:“我正要送镇上去,倒是省得我跑一趟咯。”
戚沅给了十文钱买了两斤鲫鱼,喜滋滋的拿了给崔嬷嬷端去,结果后面传来一声:“阿沅。”
戚沅转过头,竟是姨母。她疑惑问:“姨母今日也去山上祭祀了?”
邹玉雪点点头,“彦初给思宓立了衣冠冢,如今他不在家,自然是我跑一趟了。”
听到她的名字,戚沅不禁有些嫉妒,有些人即使不在世上依旧有人惦记,那么她生前一定是个人美心善的姑娘吧?
戚沅点点头,又接过她的篮子给领到家里,家里就一个四合院般住两个人,院里的植物也才刚钻出土不久,还未开花,比不得大院宽敞,就像舅舅家般大小。
“没想到你住这等清幽之地,当真是比你原来的地方自在。”
戚沅提了鱼篓,又得意道:“姨母,我刚刚得了新鲜鲫鱼,晚上做红烧麻鱼给你吃。”
好久没吃过江源菜,说来顿觉口水泛滥,邹玉雪连连道好。
崔嬷嬷被推出来和邹玉雪聊天,戚沅在厨房一顿忙活。
邹玉雪问崔嬷嬷,“嬷嬷如今这么大年纪还跟着戚沅,受苦了!”
“何谈苦不苦,与她在一起可从未苦过,我就是在家做做饭种种菜打发时间。”
“唉,这季家也真是不厚道,季大人苦口婆心劝她回去,好不容易回去了又给人撵出来,换谁都不好受。”
崔嬷嬷点点头,“谁说不是呢,好在她自己争气,有几个贵人相帮,胭脂铺子生意极好,日子也算过得顺风顺水。皇上虽免了她考上贡士的条件,她仍旧想证明自己,想让自己维持在……”说下去便说到戚沅的私事了,忽而又改口,“就是想看看女子能考到哪个阶梯,证明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邹玉雪以前不懂她,结合了她的身世,她算是知道这孩子为什么这么努力。她娘带着她受尽煎熬,家破人亡,季府却是毫发无损,依旧风光,女子生于这世间的不公,她要一一平衡回来。
不一会,戚沅的菜做好了,邹玉雪夸赞道:“阿沅还是和以前一样能干,还记得初次去戚家就是你做的一桌菜。”
戚沅被夸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那会家里穷,完全不知道你们带的海产如何烹饪,现在倒是会几个了。”
“你舅舅家如今也大好了,就指着年年科举,说不定到时候你们能在京都相聚呢。”
戚沅也开玩笑说:“那我得努力挣钱买个大宅子了,不然住不下了!”
邹玉雪也被她逗得合不拢嘴,三人吃饭间再无谈话。
等饭后,崔嬷嬷洗碗去了,邹玉雪才又劝她:“你表哥来信说,让我多帮衬你,你爹得知了你的事,已是夜不能寐,整天心不在焉的,若是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他这个做爹的心里不好受。”
戚沅叹了口气,只道世事无常。“我知道我爹是真心劝我回季府,可是我祖母就不一样了,以前我爹不能阻拦她赶走我娘,现在也一样没办法不让她赶走我,我过得好便行了,何必让他两面为难,我回去也累。”
“也是,你在季府管理偌大的家够辛苦,你如今可以安心读书也有自己的收入来源,以后哪儿都不会差的。”
“那是姨母看着好,书院那么多女子,指不定有几个深藏不露的秦宜出现,我那铺子的本钱才刚赚回来,京都的生意竞争大,你会的别人也能模仿,总是要出新鲜玩意儿才能长久维持客源。”
“是这么个理,你也别太为难自己,即使没考上功名,没有家财万贯,你表哥也不会在乎那些。我原先看上秦宜姑娘,觉得家世人品都不错,可惜你表哥并未有这心思,你也别太着急。”
戚沅羞涩的低下头,没想到她又提到这茬,这算是给自己暗示不用那么努力了?戚沅顿时心里好笑,不过这些事终究也只是姨母自己的想法,男女之事强求不来。
第二日上书院时,一早便碰到了李循歌,但是并不是给她们授课。戚沅叫了他一声,也省的正式拜访。
“戚沅姑娘有何指教?”李循歌问。
“我与令祖在船上萍水相逢,他对我颇加照顾,上次登门时还在床上躺着,不知如今怎样了?”
李循歌行了一礼,“多谢戚沅姑娘挂念,祖父身体未见好转,还是卧榻吊着一口气已是全身不能动了。”
戚沅垂下眸子,心有惋惜。那样好的人,为救别人而落得这么个下场,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李夫子是打算在京都高就还是回满琼?”
“满琼那儿有我父亲就够了,人人都想往高处爬,我自然也不例外。”
戚沅点点头,“相信夫子不日便能上官场一展风采了。”
“借姑娘吉言!”李循歌笑道。
他早就听母亲说过,祖父甚至有意将自己与她促成一段姻缘,但是戚姑娘的生活实在太过复杂,确实不适合在一起,但是不否认自己欣赏她的作风,也只有她能让皇上肯为女子下恩典了。
今日上学时不小心将彦初表哥的书给带上了,齐夫子上课时,戚沅只得翻开那本旧书,希望别被他瞧见。
今日讲的是《左传·隐公元年》一段美谈,郑庄公与其母姜氏和解的故事,但是戚沅怎么看,怎么都替郑庄公委屈。
母子之间本是最亲密的关系,却因为偏爱小儿子,而让他肆意妄为,甚至对抗兄长,养兵蓄锐准备谋反,如此助纣为虐,导致小儿子最终不得人心,以失败告终,母子俩也心生嫌隙,大儿子甚至放下不到黄泉不相见的话来。
当时戚沅读完,并不觉得这是一段美谈,实实在在就是母亲的偏爱之心,给了太叔机会谋反,也使得郑庄公对母亲寒了心。最后因为颍考叔对母亲的孝敬,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二人挖地当黄泉,在甬道相见和解之事。
都是自己的儿子,为何要厚此薄彼呢?
“戚沅姑娘,你对这段故事有何见解?”齐夫子盯着出神的戚沅问。
戚沅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还没理清思路,不过也如实答道:“学生认为,郑庄公与其母姜氏和解,实属郑庄公一人内心善良,最后虽然和解,姜氏也未必会真心待他,有的人偏心会偏一辈子,若不是姜氏对自己大儿子的厌恶,处处维护小儿子,甚至给他最好的封地,无底线的修城墙,自以为坚固无比,还偷偷扩展土地,企图自立为王对抗其兄,何故来兄弟相残之事?自古立贤立长,若不是郑庄公心存孝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做别人早将弟弟杀了。”
大家听了她的话,几乎都是憋不住的笑。
齐夫子见秦宜也忍俊不禁,便让她再解释一次,“不知秦姑娘是否赞同?”
秦宜得意的站了起来,“本文意在说明郑庄公和其母的美谈,可能戚姑娘的心思并不在此,以至于戾气太重,全然不顾前后。”
见她这般数落自己,戚沅很是不屑,这本书说的是母子和解的美谈谁不知道,只是她有不同的看法而已,还说自己戾气重。
秦宜又接着说,“姜氏不喜郑庄公,全因生产时受到惊吓,情有可原。百善孝为先,自己的母亲如何不孝顺她?纵使有过错,那也只是一时的,最后郑庄公得人心才守得住天下!”
齐夫子赞同的点点头,“秦姑娘所说就是本文原意,不过戚姑娘的看法也不完全错误,身为嫡长子继承国君之位,肯定会排除异己,而他没有亲自动手惩处太叔完全因为其母的庇佑,自此太叔自恃城墙坚固,又暗地里再扩展土地,养精蓄锐,只为夺取国君之位,最后战败是必然的,因为他不得人心。郑庄公因为颍考叔的事原谅了姜氏,说明他一直都是一个有孝心的国君,因为父母生养我们之恩,是永远报答不了的,怎可因为一时的错误,而记恨一辈子呢?”
说到此,戚沅低下头,提到姜氏她就生气,真的觉得不该与她和解。如果当时太叔起兵谋反成功,太叔必定不会放过郑庄公,姜氏也绝不会因为大儿子死了而伤心,反倒替小儿子当了国君而高兴,因为她原本就是想把世子之位传给小儿子,而后当国君,如果她一开始没有这种想法,让小儿子尊敬兄长,老老实实在封地为百姓造福,这一家人都不会有任何嫌隙。
都是自己生的,何必要那样区别对待?
齐夫子走了下来,正想安慰下戚沅,却发现她的书籍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