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悬鱼把那封信放下了, 正襟危坐,一本正经。
她自觉是很给对方面子了的,因此对方进来之后行了一个姿势很端正的揖礼, 然后规规矩矩坐下, 就好像刚刚那一幕压根没发生。
“将军……”
她没忍住,又闻闻自己的手。
上面混合了许多种气味, 闻起来很微妙。比如说她是从来没想过那种熏了香的士人的气息和猪圈的气息能混在一起, 而且是源于同样一件事。
于是下首处的谋士又把目光别开了, 不仅别开,还一脸的心如死灰。
“嗯, 嗯, 我寻先生来, 是想问问许攸下一步该如何?”
“许攸?”司马懿想了一下,又转过头看她一眼, “将军擅领兵, 却不擅揣测人心吗?”
“也不是, ”她说, “我毕竟对许攸很不熟悉,况且你整天躺着, 偶尔做点事对身体也好。”
司马懿的脸短暂地发青了一下。
但他最后还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将军若是想轻取鄄城, 恐怕不易, 待兵临城下时,袁绍早已有所部署。”
“那许攸呢?”
“许攸是个贪婪小人,虽狂妄, 却精明, ”司马懿又想了一会儿, “他若能忍下这口气,回返河北,方为上策。”
……但如果忍不下呢?
许攸是悄悄渡河的。
主公的文书还没下达,他就安排好了行程,而这个行程也并没有让他感到受罪。
他的队伍很长,足有千人之众,其中多半是他的部曲精兵,骑的也是军中最好的战马。
这些部曲谨慎小心地看管着他的箱笼,以及装了箱笼的辎车,这支车队人数虽不是很多,但称得上兵强马壮,如果打上旗帜,会如同一道华美的彩虹。
但士兵们穿着灰色的衣服,又在铠甲外罩了灰布的罩袍,马车上的箱笼也用油布遮住,甚至连他自己所乘坐的轺车都被如此这般改造了一番。
远远望去,这就是一支随处可见的,某个世家全家出逃的模样,神色匆匆,狼狈不安。这很不符合许攸一贯的张狂作风,但的确是他下令如此的。
土路颠簸,车队走得又很快,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机,每天早晚两餐饭也就变成了一餐,将入夜时车队才会停下,匆忙地生火烧水,将粟米和咸菜肉干胡乱熬一锅粥,喝过之后就疲惫不堪地睡下。
到得第二天清早也不必再造一次饭,只要将前一天凝固的粥切了块,装陶罐里也行,放在布上也可,最不济直接用手拿着,一边吃一边赶路就是。
他们就这样马不停蹄地沿着黄河,一路向西,实在是辛苦得很,因此不消几日,许攸那张小圆脸儿就变成了小长脸儿。
他的脸色发黄,眼睛下也挂着两个大大的青黑色眼袋,在磕磕绊绊的车上一坐就是一天,下车时经常两条腿连动也不会动,总要踉踉跄跄地走进帐篷。
可是他一声也不曾叫苦,这份定力就很让身边的人佩服。
……佩服归佩服,这条路线他们还是不能理解。
“主君,咱们为何要西行啊?”
许攸心绪是一定不佳的,但他只冷哼了一声,反问了回去。
“不然往哪走呢?”
“主君不是心向刘备……”
“纵我心向刘备,”他问道,“我怎么去寻他?”
话音刚落,有斥候匆匆忙忙地骑马而来。
“主君!”他喊了一声,“刚刚遇到了小逢校尉的人!”
许攸放在栏杆上的手一下子握紧了,“你怎么说?”
“只说咱们是去投亲的济阴人,”斥候说道,“几个儿郎学起兖州话倒也似模似样。”
许攸将头别了过去,含糊地应了一声。
亲信还有些不明白,“小逢校尉待主君那样恭敬,又送过不少的——”
他的主君忽然又将头转了回来,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速行!”
如果坐镇鄄城的是袁绍本人,小逢校尉的恭敬是源于“君庄臣恭”的忠诚;如果坐镇鄄城的是大监军沮授,小逢校尉的恭敬是源于沮授品行与威望的敬意;但他待许攸那样恭敬,是为什么呢?
许攸既不是他的君,恐怕也没有什么品行值得他尊敬。
虽然张狂时很张狂,但落魄时许攸倒是将自己过去的一言一行看得很清楚。
这些被他送到兖州来的世家子弟会待他那样客气,只因为他坐在那个位置上,能为他们弄到战功罢了!
他逃走的消息要不了多久就被鄄城所知了,而后立刻传遍整个兖州,他的身份也从主公信赖的统帅变成了逃犯——那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待他客气?!抓了他送回河北,倒是大功一件哪!
许攸想到这里,两只手就隐隐地爆开了青筋。
他为主公殚精竭虑,修了那样多的营寨!密密麻麻,遍布了兖州各条交通要塞!
他原本是要困死陆廉的!有了这样多的营寨,就等于有了这样多的眼睛!只要陆廉从水泽里出来,她的兵马去了哪,有多少人,从何处运粮,就都掌握在他手里了!那些河北世家出身的儿郎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自然用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