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马岭校尉周冲这些日子过得很不错。
作为北平和大同之间的重要关隘,在燕王起兵造反的第一时间,朝廷就往驿马岭派驻了大量的军队,如此一来原本只是行商居多的关隘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这种现象在大量百姓逃出北平地界后尤为严重,百姓和士卒一多,驿马岭居然隐隐有了座城池的意味。
按理说有了这般动作,朝廷也该指派个官员或者将领来管着才对,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北平那边打得太热火朝天,或者说是人都知道燕王朱棣迟早会把主意打到宣府大同头上,没人愿意来干这倒霉的事情,折冲校尉周冲由此凭空升了三级,一下子成了个裨将,负责驿马岭大小事宜,这升官速度别说北地了,金陵那边都没见过,简直羡煞众人。
任职文书刚下来的时候,周冲是有些震撼而且感到不安的,官场规矩,要升职也得拜码头,他周冲一个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小小校尉,何以得到这么大的恩荣?现在连想感谢都找不到人,也不知道是谁帮了忙冷静下来之后想想,周冲很快就明白了,这升的三级买的是自己的命。
燕王不来驿马岭还好,一旦来了,就等着死守吧,守不住也别逃,就死在驿马岭好了。
于是升官的喜悦和对燕王大军的恐惧重合在一起,把周冲折腾得欲仙欲死,这半年几乎啥也没干,就忙着加固关防训练士卒了,之前允许的草原行商也因此断了,也不知道草原上又有哪几个部落因为断了汉人商队死了人,反正也跟他没关系,还是防燕王的谍子要紧。
趁着白天巡视了一遍关隘,又检阅了一遍西边发过来的军情,周冲的心情有些沉重,这次蒙元犯边所有人一开始都以为是蛮子们穷疯了想南下抢一把,往年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今年这次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因为大量蒙古骑兵开始硬打长城,而不是像以往一般偷偷绕过长城抢一些小城池。
这意味着他们的胃口很大,大到想用人命来填平草原和汉人城池之间的那道鸿沟。
多半是因为南边在靖难的原因,周冲这般想到,以往蒙元犯边,北平都有个藩王要带着兵进草原耀武扬威一番,朝廷也会往边关增兵运粮,但这次可不一样了,两个庞然大物打了起来,确实没法管边关的事情,而蛮子们向来是欺软怕硬的,强盛时臣服内乱时犯边的事情不知道出了多少次。
走回自己的居所,周冲脱下铠甲,先问了问周浩的去向,知道一切顺利后,便摆了摆手示意下人下去,享受地泡起了脚。
此地多风沙,走上一天,靴子里全是沙子,热水泡脚算是难得的享受,虽然格调低了点,但周冲确实很喜欢。
今夜月色不好,烛光也照不亮整个房间,周冲眯了眯眼,身子突然紧绷起来,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自己放在桌子上的刀。
“很警觉。”
黑暗里传出一道声音,单薄的人影缓缓走了出来,站在窗前:“聪明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容易死,因为总能找到活下去的法子。”
那一袭青衫实在很让人记忆深刻,周冲沉默了一下,把脚从盆里抽了出来,站在了冰凉的地上:“见过大人。”
顾怀静静地看着他:“是在想我是怎么进来的?很简单,自从上次我让人给你捎了信,你府上就有王府秘谍司的人。”
“大人想要我做什么?”周冲的态度倒是意料之外地很光棍。
“开关。”
“我自认对大人和王府交代的事情尽心竭力,”周冲嘴角有些苦,“何必将我逼上死路?”
“死路?开关就会死?”顾怀笑了笑,负手没有回头,“你是个聪明人,聪明到后路就有几条,燕王败了,你自然可以在驿马岭好生活着,燕王如果入了大同,你大可以说早就和我有了联系算是自己人怎么都不会输,你才会守着驿马岭这么个早晚要打起来的烂摊子,现在你居然跟我说我在逼你?”
周冲滞了滞,这确实是他的想法,也是为什么敢接下这活儿的原因,到时候能守就守,守不了有顾怀这层关系在,跟着燕王混又如何?说不定还要爬得更快些。
他舔了舔嘴唇:“王爷要打大同?”
烛光把顾怀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满是阴沉:“已经出兵了。”
“确实是个大好机会,王爷眼光独到。”
“这些马屁留着以后再去拍,大同打不打其实我并不在意,我只要蒙元人滚回草原。”
“可”
脚步声响起,顾怀走了过来,站在周冲面前静静地看着他:“我的耐心不多,尤其是想到之前进大同的不好经历,就越发没有耐心起来,那一次死的人肯定没有这次多,但那些人都是无辜的。”
“你是不是忘了你有个儿子,而且卖过我一次?我一直想不通那些蒙元人是怎么知道我进草原的,直到我去了一次金陵锦衣卫。”
周冲怔了怔,随即脸色难看起来,顾怀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狰狞:“几十条人命不要以为我现在看惯了死人就不在意,你要两头下注,让你那儿子去南边留些香火,我可以当作没看到,但你信不信再多嘴一句,我就让你和你儿子在地底下再见面?”
周冲脸色变换几番,下定了决心:“驿马岭现在有过万守关士卒,百姓七万余,我没有信心能说服全部归降”
“要谈价钱?太早了点,”顾怀收敛了身上的暴戾,“不会比你现在低就是了但我要你现在就开关,放五千骑兵进大同。”
区区五千骑兵,能做什么?周冲越发迷惑,但还是应承了下来:“可以,让他们换一身军服就行,我会把军服送出关。”
顾怀点了点头,再不多言,又一次转身走进了黑暗里。
聪明人下赌注从来都是极快的,他不担心周冲背叛,因为从他开关让燕王府的马车通过驿马岭时,这个人身上就打上了燕王府的印记。
而且他还有个儿子。
只是可惜了,暂时还没办法拿他儿子的命去祭奠那些因为自己而死得莫名其妙的商队伙计。
这世间的债,总是要一笔一笔算的,顾怀这般想道。
……
荒野夜幕下的篝火总能带给人极大的温暖和满足,陈平往火堆里添了些柴,满是老茧的手磨砺着刀柄,沉默地等待着。
接到开拔的命令后,陈平用最快的速度和家人告别,带上了自己千户所的士卒,又接收了四千士卒,赶到了北平和大同的交界地,在那里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主官大人,然后跟着他一路到了此地。
身为军人,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服从,陈平并没有问去大同要做什么,因为这些天下来主官大人身上都有股极为暴虐的气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主官大人,和平时的安静温润截然相反。
一道身影走到篝火旁坐下,顾怀身上的青衫有些薄,这些日子也一直没换,他也往火堆里添了块木头,开口道:“明军军服会送出来,让他们换上,明日开拔进大同。”
“是。”
“五千骑兵,足够进行一场小型奔袭战了,让他们喂饱马,带上五天干粮,这一路要直接进草原。”
“卑职明白。”
沉默再一次降临,只剩火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大概是看顾怀的脸色比起进驿马岭时好看了许多,陈平犹豫了下,说道:“大人的心情好像不怎么好。”
“说不上不好,只是有些茫然和震惊而已,”顾怀烤着手背,“在南边的时候我听到蒙元南下,下意识觉得这是王府做的事情,因为我知道那里有一个人,是愿意让万千百姓在蒙元人的马蹄下挣扎,也要用这些事情拖住朝廷脚步的。”
这话信息量实在太大,陈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但好在越看下去,这件事里王府插手的痕迹就越少,虽然还不能确定和王府完全没关系,但至少我最不想看到的场面还没出现,”顾怀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低了下来,“至少那个永乐大帝不走出这一步就行不然我做的这些算是什么?”
陈平没有听见顾怀后面的自言自语,也没有问顾怀不想看到的是什么,只是问道:“大人,我们要去做什么?”
“做什么?这是一个好问题,”顾怀揉了揉眉心,“攻打大同已是定局,有蒙元人插手,应该不难打,李景隆那边也要焦头烂额,倒是一个大好局面,既然不用担心这边,我自然就想要让蒙古人滚回草原。”
他玩笑道:“要不然带着五千骑兵奔袭王庭怎么样?”
没想到陈平居然还真的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军粮不足,手雷这次也没带多少,而且蒙古王庭位置从来难找到,如果知道路线”
“开玩笑的,别这么认真,”顾怀失笑,“其实只是想去找一些人说说话而已。”
他看向西边:“比如某个言而无信的老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