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送了消息过来,李九江在德州修建十二连城,开春以后,他绝不会再像上次一样倾巢而出直扑北平,看起来朝廷已经不再抱着一战功成的打算,这是要和俺长期对峙了。”
燕王府正厅内,这些时日奔赴各地忙碌的将领都赶了回来,从张玉朱能等亲信大将,到朱高熙朱高燧这样的年青一代,再到道衍等一众文臣济济一堂,所有人都知道出了大事,都在沉默地等待着朱棣开口。
然而朱棣开口说出的却是这么一番话,不少将领都心中一沉,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北平不会再面临上次那样的绝境,坏消息是跟地大物博坐拥四海的朝廷打长期战争,光想想都是个让人绝望的事情。
但朱棣随后却笑了起来,环顾左右:“看起来朝廷终于是正眼看俺了,倒是让俺心里爽了些。”
大厅里响起些干笑声,这个笑话实在有些冷,不少已经听到风声的将领还是按捺不住问了出来:“王爷,西边出事了?”
朱棣点点头,走到沙盘前,看向宣府位置:“错不了,南部草原集结了数万蒙元骑兵犯境,眼下正在攻打大同边塞的长城,如果不出意外,边关要告急了。”
数万骑兵?那可真是大手笔,谁都知道瓦剌鞑靼这些年被打得头都抬不起来,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倒戈向朝廷的燕王,听说这些年草原上的王庭每隔半年就要换个位置,好像就是生怕朱棣一时兴起学霍去病带着骑兵进草原来个千里奔袭,他们哪儿来的胆子搞这么大的动作打边关?
是了,这个最能打蒙古人的藩王正在造反。
这下不止武将们一片哗然,连文官都皱起了眉头,张玉有些担心地开口:“王爷,宣府大同算是北平后方,若是蒙元得手,和朝廷两面夹击,北平岂不危在旦夕?”
“俺也是这般想的,宣府大同如果能乱起来,当然有利于俺南下和李九江决战,但若是落到了蒙古人手里”朱棣目光闪烁,“那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野狼,当年的事情,绝对不能再犯上一次,俺做不到看着大明山河落进蒙古人的手里不去管,这天下不仅仅是俺那侄子的天下,也是俺皇考,和天下汉人的!”
这话里透着股战场厮杀的铁血味道,将领们兴奋起来,王爷这话是要打大同?
朱棣并没有明说,只是示意众将畅所欲言,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连文官都跃跃欲试准备说说自己的意见,大厅里十分热闹,朱棣和道衍站在沙盘旁边,只是听着,并不言语。
其实李景隆南逃之后,就有不少将领进言要带兵去打一打宣府大同,只要能吃下这些地方,北平就有了一个稳定的后方,连被关在大宁的宁王都来了封信疼陈利弊,想让朱棣去打辽东以此来留条后路或者是实现战略缓冲,但这一点朱棣和顾怀道衍早就有了共识,这些地方打下来不一定是好事,毕竟现在用的口号还是靖难,打下来了就得负责,没有朝廷从南边运粮,怎么解决边塞长城的防守问题?
所以对于这些意见,朱棣并没有采纳,但为了锻炼手底下的将领,他还是想方设法给他们找了些事做,包括今日把他们叫过来,也只是为了要用这个过程来统一众将的认知,这算是他多年战事中形成的培养将领的习惯。
要说朝中缺少大将其实也不然,开国的名将们虽然老的老死的死,但当年追随他们东征西讨的年轻将领还是有的,新生代的将领也已经成长起来,顾成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从这些人中选一个来担任五十万大军的统帅,此时朱棣的处境绝不会这般幸运。
但偏偏是李景隆,而且更幸运的是,五十万大军一败涂地,他居然没有被问罪,更是在主帅的位置上坐得死死的,刚看到这个谍报的时候,朱棣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下面清清楚楚写了顾怀的名字,他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李景隆是草包,手底下那些将领却不全是,反观自己手底下有什么?这些将领中原本职务最高的反而是投降过来的顾成和张信,一个三品都督一个北平都指挥使,而张玉朱能谭渊之前只是卫指挥使,最多带过几千兵马,他们能比在开国之战中成长起来的瞿能等人更高明?并不见得。
所以朱棣要培养他们,让他们一步一步成为独当一面的名将。
世上从来没有生来就是名将的人,他们都是一步一步在实战中成长起来的。
可以打的目标实在太多,众将议不出来结果,但赞成落井下石打宣府辽东的将领显然更多,朱棣这才微微一笑,压下争论开口道:“其实你们说得不错,眼下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往日不去打边关,是因为俺不能在那些地方消耗兵力和精力,还有北平的储备,但时过境迁,如今蒙元犯境,俺身为藩王,不阻击外敌,岂不负了皇考遗命?大义在此,所以大同一定要打!这是其一。”
“其二,北平防务不能落下,保定府的失地也需要收回来,所以这次出兵不能太多,俺打算派五万兵马入大同,打着不是靖难而是俺坐镇北地的燕王旗号,外敌在此,大同驻军不会太过抗拒,打下大同的代价会小很多。”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朱棣环视厅内,“战争从来不是一地一人的得失,而是大势!李九江要屯兵修城,开春来攻,俺难道要让他如愿?兵马入大同,他要不要发兵?如今天气苦寒,牵着他劳师动众往大同走一圈,就算他最后没什么兵力损失,待到来年,他的大军北上时岂不是疲惫不堪?”
“原来如此!”一众将领恍然大悟,心悦诚服,一个个摩拳擦掌,双眼放光,显然是在被说服后对那领兵的位置动起了心思,毕竟朱棣此刻是不可能亲自带兵进大同的,他需要坐镇北平,而且只带五万兵马进大同实在太过冒险。
然而朱棣却并不指认将领,反而卖了个关子:“咱们出战,自然也不能让李九江如愿,就遛遛他李九江的腿脚,让他跟着走一遭吧!至于谁来带兵,现在不急,你们各回驻地,等待命令即可!”
文官武将们纷纷退下,朱棣面带笑意看着最后一道身影走出大厅,然后那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从怀里拿出一封密信,看向了一旁的道衍:“顾怀要了五千骑兵,准备先行入大同。”
道衍沉默了一下,低头双手合十:“大同的事,和老衲无关。”
“但他是不信的,不只是不信你,连俺他也不信了,”朱棣叹了口气,“蒙元南下,马蹄踏长城,边关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也难怪他这般失态真要说起来,俺还有些羞愧,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俺是松了口气的。”
道衍摇摇头:“人之常情而已,王爷不必自责。”
朱棣点点头,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自信和坦然,他很明白,从他起兵的那一刻起,就背上了反贼的罪名,除了手底下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将领文臣之外,天下是没有几个人支持他的。
一时骗得了世人,难道还能骗一世?如果失败了,史书会怎么写他?九泉之下怎么去见那个让自己畏惧而又仰望倾慕的父皇?
所以在知道大同出事的时候,他是由衷地感到喜悦的尽管这和父皇留给他的责任背道而驰,也和他多年的信条背道而驰,汉人江山重新受到蒙古人的威胁,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对朝廷的影响显然比对他更大,而且天底下的百姓会怎么看?燕王一反,蒙元人的胆子就大了,这是实实在在的对他这么些年坚守北平的褒奖。
难怪连顾怀都用一封密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的心甚至比自己还要来得光明一些,但他不懂!
没有人可以相信!王府里这些兴高采烈的将领真的信得过吗?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在某一个夜里拿自己的人头去换一个官位?自己击败朱允炆数十次,他依然是皇帝,但自己只要输了一次,就可能永不翻身,沦为死囚!
这实在是一笔风险极大的生意,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每一战都可能是最后一战,日复一日的精神压力和折磨让他必须不断地以命相搏!而这不可能是那高高在上的朱允炆和轻松自在的李景隆能懂的,人生最过痛苦的,莫过于不得不玩一场绝对不能输的游戏!
不对,也许对某些人来说不是痛苦身边这个穿着黑色僧衣的和尚是自己唯一敢完全相信的,因为他是个疯子!就算他精于政事,能辅佐炽儿处理北平的所有政务,能管理好大军的后勤工作,他依然是个疯子!只有他是在享受这个造反的过程,享受他郁郁不得志数十年终于有一遭被天下人熟知的喜悦和幸福!
朱棣眯了眯眼,攥紧了那一封密信。
不能输,不能输自己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一心守护北境的藩王了,就算知道顾怀是对的,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心向光明是好事,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向往光明的资格。
从花窗斜斜照进来的阳光里,朱棣的侧脸冷硬如铁,而一旁道衍念佛时一直捻动的那串佛珠也停了下来,那张在阴影里的脸上,如同猛虎般的凶戾三角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狰狞!
如此,方能成九五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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