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来得总是要比北边更晚一些,已经入了冬,金陵城却还残留着些秋天的余韵,艳阳高照的时候,仍有达官贵人们呼朋唤友出城赏景,若不是北方偶尔有战报传来,好像和以前的太平世道没有任何区别。
泱泱大国的好处就在这里,北方再怎么打得热火朝天,南方的百姓们也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平常日子,尤其是在这天子脚下,燕逆再怎么能打,难道还能打到这金陵城来不成?
不管是造反还是靖难,一个藩王总归还是没法和朝廷斗的这是百姓们的共识。
依旧是那条坐落在拥挤民居中的破落巷子,早上的阳光也刺不破巷子里的雾气,纪纲一手拿着个饼,一手解开腰带畅快地在墙角放水,等到确定巷子里没有其他人,他才甩了甩手,将一张纸条放进了那红砖后头的空洞里。
这事也干了有几个月了,一开始还满心警惕像做贼似的生怕被人发现,可后来才想明白金陵城里能盯着这些的无非就是锦衣卫,可他娘的他现在也算是锦衣卫的人啊,谁来盯他?
反正以那裴大人的本事,自己小不小心也就那样,所以最近纪纲是越发放飞自我了换句话说就是越发的嚣张,本着裴大人知道他底细的心思,在锦衣卫衙门里简直恨不得鼻孔朝天走路都拿下巴看人。
走出巷子,雾气稍微散了散,纪纲眯着眼看了会儿太阳,正准备去锦衣官署唱名,眼角余光就扫到了河边堤岸上的那袭月白道服。
他的眼角抽了抽,很快接受了现实:“大人。”
“嗯。”
裴昔面无表情地看着流淌的河水,晨风轻拂着他的道服袖子,他转身沿着堤岸走向下游,纪纲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他一向不懂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但一想到这位的手里握着大明最为强大的情报机构,想到他居然敢在陛下和燕王搅起的这团风云里伸手,纪纲就感觉有些不寒而栗--半年前他还是个落魄的诸生,哪里想过居然有一天会和这样的大人物勾心斗角?
“送出去的东西终究还是埋汰了点,陛下昨日临幸了个宫女,龙颜大悦神清气爽,孝直先生(方孝孺)偶染风寒已经三天没有上朝这些事情,燕王是不会感兴趣的,宫里的线埋得不容易,就不要用这些消息浪费机会。”
裴昔神采一如既往的出尘,脚步前进间飘扬的衣角也透着股仙气:“倒也不能怪你,只是几个太监宫女,确实打探不到什么像样的消息。”
纪纲嘴巴微张,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那条淹没在雾气里的巷子,只感觉头皮发麻:“让大人见笑了。”
“没有想过行贿拉拢官员?”
“哪儿有那般容易有过接触,但一听是燕王爷,都避之不及。”
“倒也合理,”裴昔双手负后,突然淡淡地笑了笑,“毕竟是在金陵城,偌大的朝堂,谁会把赌注押在燕王的身上?”
这就有些像闲聊了,纪纲的胆子也大了些,他挠挠头,想起了前些日子轰动朝堂的那件事:“不过也有中山王府大都督那样”
话说到一半他才想起来那件事就是眼前这人一手推动的,堂堂一品武官居然就这般可笑地死了他只能讪讪地闭嘴。
裴昔停下脚步,看着远方的山景:“既然想明白了,心里有没有点愧疚?只是送了一封信,就死了个徐增寿,难道你还会有不安?”
纪纲没有说话。
裴昔突然转过身子,那男子不常有的细长眼角嘲弄地挑了起来:“是这样么我一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但没想到的是,你居然连坏人都算不上。”
纪纲在这目光下满头大汗,裴昔眯了眯眼,收回目光复又前行:“那些官员之前是一个样子,从今天开始就是另一个样子了,北平之围已解,曹国公李景隆兵败退回德州,之前以为要被秋风扫落叶的燕王,现在已经可以依托北平等待开春了。”
纪纲猛然抬头,满脸的不敢置信。
北边战事有结果了?那为什么金陵城里一点风声都没有?更离奇的是,他这个北平秘谍司的谍子都不知道这事,裴昔收到消息居然比他更快?
“不要怀疑锦衣卫的能力,朝廷之所以没有反应,只是因为知道的人只有一个而已。”
“陛下?”
“黄子澄,”裴昔轻轻笑了起来,“他推举的李景隆,如今李景隆兵败如山倒,你猜他会不会受牵连?陛下要学周礼,推崇无为而治,朝廷大权尽入三位宠臣之手,如果黄子澄有心隐瞒,陛下是不会知道的,换将或者追责,也就无从谈起了。”
纪纲骇然失色:“黄子澄的胆子这么大?这可是欺君之罪!”
“做宠臣向来有这样的好处,当今陛下才几岁?二十岁的年轻人,还从小长在深宫,不要指望他和街巷间的泼皮无赖或者田地里的老农一样深谙世事,”裴昔收敛笑意,“朝廷战报只会比锦衣卫的消息慢上半天,昨日关城之前,李景隆的手书就应该进了金陵城,他倒是个聪明人,只写给了黄子澄没写给陛下,想必是料定了黄子澄要保他一手。”
纪纲警惕起来:“大人为何要与卑职说这些?”
“辽王担心朝廷下手,主动绕开北地走海路入京,陛下大喜,将其封地改为荆州,三护卫没收,只派了王府属官与其一同去往荆州说来倒也有趣,之前举家自焚的湘王,封地就是荆州,如今王府付之一炬,也不知道辽王过去要住哪儿。”
“李景隆吃了败仗,按理说是要问罪的,但黄子澄一定会保下他,所以燕王期待的划江而治估计是不可能了,开春之后,应该就会打第二仗。”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值得聊一聊的,但眼下也就这两个消息有趣一些,呆在小院久了,我自然也想找个人闲聊一阵,派遣派遣寂寞。”
裴昔微微摆手,示意纪纲不用跟着了,大袖飘扬,消失在了堤岸的冬风里。
“记住,只是闲聊而已。”
……
“李九江无能,李九江无能!”
官署里,黄子澄气得脸皮发紫,他紧紧攥着一份书信,死死盯着那看久了有些扭曲的字迹,低声吼道:“五十万大军,五十万大军呐!就算是一头猪领着,也不至于让人家打得落花流水吧?他竟然他竟然!”
说着说着就眼前金星乱冒,一想到当初自己在金銮殿上对李景隆的百般推崇,黄子澄就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匆匆赶到的齐泰此刻也是脸色铁青,却还要上前扶住这老伙计。
战事已成定局,成熟的政治家就不要搞什么“当初若是”那一套,齐泰虽然也不觉得李景隆是拜将的最佳人选,但也没想到居然会废物到这种程度,他咬了咬牙:“以行兄(黄子澄字),事已至此,怒有何用?咱们还是早些进宫,向陛下禀明此事,换将调兵才好!”
“不!不行!”黄子澄大惊失色,一把抓住齐泰手臂,“容老夫再好好想想!”
李景隆是他推举的主帅,按照惯例,李景隆要被问罪,他这推举人也难辞其咎,五十万大军一败涂地,想想就让人痛心疾首,以陛下的脾气,追究起来
虽然也有可能会念着情谊对自己网开一面,但这种赌局是赌自己的整个政治生涯!就算陛下和自己有先生弟子的情分,朝堂百官诘难之下,也注定是削官流放的结局他不甘心!明明才爬到这个位置,才开始大展拳脚,又要回到当初那寂寂无名的时候?不行!
黄子澄勉强坐稳,捻着胡须思虑良久,摇头道:“尚礼(齐泰字),当初未听你所言换魏国公为主帅,实在是老夫唉,实在悔不当初!但眼下已吃败仗,退守德州,若是再临阵换将,岂不是大伤军心?这一败是骄兵之败,又遇天时不适,李九江受此重挫,想必也会吸取教训”
“什么?这么大的事,竟要瞒着陛下?!”齐泰瞪大了眼睛,站起身子,“以行凶兄,不可一错再错!五十万人出征,竟把仗打成这样,足见李九江确实那‘纸上谈兵’的蠢材!社稷江山非同儿戏,此时再不换帅,更待何时?”
当初齐泰在朝堂上也说过这话,如今也证明他才是对的,黄子澄只感觉脸上仿佛挨了火辣辣的一耳光,强行正色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李九江不过大意骄敌,才有此败,受此教训,他未必不能再战再说了,尚礼,你我二人受陛下简拔,担削藩大任,向来共同进退,朝中多少人眼红嫉妒?如今陛下每日修习周礼,朝中大事尽在你我掌握之中,李九江吃了这样的败仗,你我难辞其咎,按律李九江当斩,但你我呢?难道还能立于朝堂之上?”
“再说了,你我受陛下恩惠,一己荣辱算得什么?可是一旦到了引咎辞官那一步,陛下新政全赖你我二人推行,到时候勋戚武将卷土重来,陛下岂不是成了他们的傀儡玩偶?”
黄子澄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尚礼,勿要忘了我们的梦想!”
这话说得齐泰愣了愣,随即就反应过来黄子澄想拉自己下水,这分明是怕陛下问责,才打算隐瞒不报,但他仔细思索片刻,竟然发现还真没法检举黄子澄,他和黄子澄的联盟才能造就总揽朝政的大好局面,若是黄子澄落了马,他一个人怎么压下百官,对抗方孝孺?
到时候又让谁爬上来?又让谁总揽大权?方孝孺?那个教书匠?
齐泰默然不语,半晌才道:“那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