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渐暗,北平燕王府在夕阳的余光下,仿佛变成了一只蛰伏在阴影里的野兽。
已经是六月下旬,天气很热,但朱棣还是拿起了一块热毛巾敷在脸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太累了。
以前只觉得打仗的时候数天不卸甲,骑马颠簸得身子都快散架最累,但现在才发现,原来装疯卖傻比打仗还要累些。
想起刚才自己在街上对着大姑娘流口水,把大姑娘吓得花容失色的场景,朱棣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俺坐镇北平这么多年,虽说没什么太好的名声,但这两个月下来,北平的百姓们怕是都要在背后笑话燕王府了。”
他取下热毛巾,笑道:“天亮就出王府,堂堂藩王沿着大街和乞丐抢吃食,看见路旁野狗都要上去踹一脚,欺负半大孩子,闯进铺子里撒泼打滚俺算是把皇考的脸都丢尽了。”
一旁的燕王妃有些心疼,握住了他的手:“王爷也是没办法若是有法子,谁愿意这么作践自己?”
朱棣缓缓收敛笑容:“说得好,确实是没了法子,才能让整个北平的百姓看到俺的丑相。”
他对着桌子上的文书挑了挑下巴:“第四个了,王府派进京的属官,已经被朝廷寻由头处死四个了。”
燕王妃的神色也有些憔悴:“朝廷虽然说是放回了高炽他们三个,但这都一个多月了,也没个消息传过来”
“他们和顾怀在一起,他做事,俺放心,”朱棣重新覆上热毛巾,“朝廷肯定是眼看拦不下他们,才下了文书,来安俺的心可他们哪里知道,俺被逼到绝路,才想通了以前想不通的事情?”
“准备得怎么样了?”
这句话是对着角落里那个黑衣僧人问的,片刻后响起了回答:
“王府内的八百勇士已经训练好了,城外的左护卫中护卫也已经传令,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就可以起兵夺取北平。”
朱棣点了点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看向门外,有些感叹:“接下来就看着东风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可别让俺再扮上几个月的疯子。”
……
北平城外,一辆驴车吱吱呀呀地在官道上走着。
车辕上的年轻人穿着粗布衣裳,手边放着木匠活要用的工具箱,看起来倒像是个年轻的木匠学徒,在他身后的驴车上,花巾裹发素面朝天的娇小女子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看着越来越近的北平城门,年轻木匠好像松了口气,他看了昏昏沉沉的女子一眼,还是没忍心叫醒她。
就这么一看,倒像是对走亲访友的小夫妻,男人应该是在学木匠活想讨个营生,但还没出师,日子过得有些紧,只能赶辆驴车在乡间讨生活,女人勤快贤惠,陪着相公一起走南闯北,还要在晚上纺织补贴家用,这才会累得在路上睡着,生活想必是很艰难的,但好像又很美好,一眼能看到以后轻松起来的日子。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庸庸碌碌却平安喜乐地活着,老百姓们奢求的从来不多,生活能过得下去,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能看着孩子慢慢长大,就够了。
但讽刺的是,世事如何,从来不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摘下头上的笠帽,夜色完全降临,扮作年轻木匠的顾怀挥了挥鞭子,总算放下了一路北上提着的心。
金陵城外其实并没发生多少意外,朝廷反应是很快,但锦衣卫事先做好的安排足以保证他们在应天府完成合围前跑出来,更何况误打误撞去了金陵南边抓到他们的徐增寿还把他们放走了,算是抹平了最后一道障碍。
接下来的行程乏善可陈,南下,过江,循着之前安排好的路线北上,一路过城池不入,就算在村镇休息也只是顾怀出面,太过显眼的朱高炽几乎没在人前露过面,就算沿途城池的驻军都收到了消息,却没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更何况还有不时出现的看似百姓实则是锦衣秘谍的人
锦衣卫的力量确实可怖,不止是金陵衙门里南北镇抚成堆训练有素的秘谍,最可怕的是之前就潜伏在民间,世代相承锦衣军籍的谍子们,这些人平时可能人畜无害甚至过得穷困潦倒,但在锦衣卫命令传过来的第一时间,他们就会变成当年那种查探天下的可怖模样。
这样的情况下,实在是想出意外也出不了。
唯一算得上偏离计划的,大概就是进入北境时徐妙锦突然的生病,大大拖慢了行程,无奈之下顾怀只能让朱高炽三兄弟骑着快马先行,自己带着徐妙锦隐藏着身份慢慢北上。
有完整的路引,自然就不会受到太多刁难,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会不会遇见歹人--毕竟这样落单的小夫妻,实在是那些歹人们最喜欢的劫掠对象,完事了抛尸荒郊野外,根本不会出什么岔子。
这样一来,也就只能在白天赶路了,到北平的时间,比之前预想地要晚上很多。
北平城外排起了长长的进城队伍,也不知道城门会不会在某一刻突然关上,顾怀停下花了五两从一家寡妇手里收来的驴车,轻轻推了推徐妙锦:“到北平了。”
只有很低的鼻音轻轻“嗯”了一声,傲娇萝莉还是没醒过来,顾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烫。
应该是风寒但已经过了这么些天,药也吃了,怎么还没见好?
眼下最紧要的还得是入城,已经入夜,王府不太好去,只能明天再去看看了。
朱高炽三兄弟不知道到了哪儿按理说应该是会比自己先到的。
已经六月了,时间还有多久?眼下这种平凡普通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还了。
面前这座雄踞在北方的城池,也会变成点燃中原大地版图战火的起点。
三十二年的平静,就要被自己亲手打破了。
顾怀重新拿起马鞭,目光中却没有了之前的迷茫。
就算自己不在,这件事情也会这么发展,而自己要做的,不过就是让这件事情的结局好一些。
换个说法,自己也许可以努努力让这个时代少走一些弯路。
毕竟受苦的,终究还是这些百姓,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