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特别闷热。别处热三分,莲幽谷地处两山之谷,必是热五分。因此常家家规:六月始,就得往各个主子屋里送冰。
“送好啦?”倚靠在连廊上的厮儿毫不敛声,大大咧咧地问关门的侍女,“里头在干嘛?”
侍女横了一眼,轻声道:“好没规矩,怎么说里头那位也是大姑娘。”
厮儿仿若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哈哈笑道:“你就装吧,谁不知道我们这位大姑娘……嘿嘿,不提也罢。”
侍女隐隐一笑,关上了门,走到连廊上,在那厮儿的身旁坐下,道:“怎么也得装装样子,虽然她上不得台面,可到底还是我们谷主的掌珠。”
厮儿道:“吔!看不出你这般胆小。谷中上下都传遍了,谷主要在明日的灭邪大会上,任咱们二姑娘为少谷主,届时天下同道便皆知啦。里头这一位嘛,赶明儿就要寻个夫家嫁出去了。怕甚?”
他看了侍女一眼,又道:“何况,我已经禀了夫人,若是将来那位出嫁,你也不必跟随。等那时候,你早就成我家妇了。”
侍女娇笑一声:“晓得了。”
厮儿忙不迭又问:“可快说说,里头那位在干么?我好回去向夫人复命。”
“不就,哎,不就在照镜子咯!”侍女搓搓手,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没能提供多少情报。可这确实是亲眼所见嘛。
厮儿奇问:“照镜子,又是照镜子?”
见娇人儿点头称是,他心下想:莫非大姑娘也听说了?受了刺激,心智大变?虽然大姑娘的容貌举世无双,可又不是这几天才知道,何至于这般天天照镜子?不过这也好,只要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影响明日的灭邪大会。便随她去。
这般想着,他就松了口大气,也有了闲致和身旁这小娇娇调笑一番。这小娇娇最喜欢听坊间传闻,他便拣几个有趣的说与她听。
谁料这侍女是个耳刁的,听了几个都说“不就这样么,没甚劲”。
厮儿只好搬出了曾听过的仙界大秘闻!
“这个说出来,可吓死你!到时候可别怪哥哥说出了口。”
“好哥哥,快说,快说,我最喜欢听。”
厮儿瞧她一眼,心想到时候她怕了,岂不有机会往自己的怀里钻?他便立了立上身,往她身边凑了凑。眉飞色舞说起了多年前的旧事。
“话说这十六年来,三界流传着两个消息。好消息是真念元君被剔仙骨,元神俱毁了。坏消息是仙灵阁里真念元君的残魂,不见了!真念元君,你可知她是谁?那可是彻头彻尾大大的魔女!她的残魂居然不见了,你说会去哪里了?”
侍女瞪圆了眼睛,“元君?那不是上仙界的女仙吗?怎么就成了魔女了?”元君是得道女仙的尊称,作为一修道世家的侍女,她如何不知?
厮儿道:“啧啧,这你就不知道了,这真念元君和别的元君不一样。她是清宸帝君的独女,自然得了元君的名头。可是,她的生母却是——幽、冥、女。所以说嘛,这血统就得要纯正,一半幽冥界的血统,能得什么好。听说上仙界当年被她搅得天翻地覆,人神共愤呐。”
侍女忙不迭捂住他的嘴,紧张环顾四周,见无人才道:“你疯了么!清宸帝君可是坐镇我们东极之地至高无上的神明,这话要是被谷主听到,还不知怎么罚你呢。”
厮儿耸耸肩,不以为然道:“再至高无上,也早就无影无踪多少年了。好啦好啦,别慌张,我不提那茬就是。就说那真念元君,残魂不见了,意味着什么你怕是还不知道吧?说明很有可能,她在哪里转生了!”
他说着举起手来,做出大老虎吃食的动作,唬道:“嘿嘿,她最喜欢的可是吸小姑娘的精气神,嗷呜。”
果然吓得那侍女惊恐地钻进了他的怀中,还不忘问:“她会转生到哪里?哪里……”
屋里头的时念打了一个哈欠,实在听不下去了。
她翘着二郎腿,又捏起了桌上的铜镜,嗤道:“转生到哪里?不就是这里咯,我啊你家姑娘啊还有谁?嗷呜,吃了你——嘁,本姑奶奶好歹还是天界的美少女,哪里稀罕吸人精魄,简直是胡说八道!明明是夜里找你谈谈心还差不多。”
她想起了当年闯进一个一个小仙人们的梦境里,把他们吓得人仰马翻,便觉有趣。失笑了一阵,转而又觉惘然……十六年,一晃眼,都过了这么些年啦。
时念对着铜镜,里头印着一张瞧着羸弱却灵动分明的脸。梳着流苏髻,耳边碎发束成小辫,一抹水绿色丝带缠绕点缀,和身上的水绿滚边罗裙相谐。
她忍不住拍拍这张不同却一样过于招摇的脸,心道:“唔……这张皮子还真不错,满意,满意……究竟是谁呢?这么想不开复生了我?常九安,莲幽谷的常家大姑娘。”
琢磨着,她掏出了一枚指头大小的柱形白玉。这是一枚玉哨子,是前些天她在谷中散步时捡到的。打时念第一眼看到这,旧时的记忆,就如失了堤坝的洪水,决堤扑来。
——这是亲爹留下的随身物。
她用这躯凡身肉/体重活了这么些年,几天前见了旧物才终于想起了前世,关于真念元君的一切。
忽然,门外声响,仿佛是上锁的声音。时念极快起身,快速到门边,却仍是迟了一步。
“姐姐,外头晒,你就好生在屋里将养两日吧。”门外人隔着门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