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檀僵硬地伸出手,扼住了那只鹑鸟的身子。
它还是温热的,是个活物,如今正在他掌下奋力挣扎,力道之大,叫他险些收拢不住。
这个认知令方檀愈发惶然,他不禁扪心自问:我真的要杀了它吗?
他有一瞬间的迟疑。
然而下一秒,当这只精怪转头伸出长喙,狠狠一口叨住他的手腕,凶猛地仿佛要撕咬下大半块皮肉时。
方檀几乎是下意识地挥刀——
只听“嗤”的一声,手起刀落,从断首处喷溅的血液将将浇了他一脸。
他甚至都品尝到了那种令人作呕的液体,然而这种气味却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将他包围了。
他亦被同化,成为黏腻、腥臭的一部分。
方檀有一瞬间的反胃,他伏在地上,喉头痉挛,胃部剧烈抽搐着。
仿佛是饮下了什么致命的毒药,他的泪水混着口涎一齐滴落,混沌中,就好似有一团火,从他的食道一齐燃烧至心头。
他在发抖,同时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耻。
痛苦中,他的意识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涣散。
他感到深深的不解,不明白上天为何如此不公。
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上天从我这儿夺走了姓氏、父母,现在,连尊严都要一并夺走呢?
他的手指攥紧刀柄,指骨泛白,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然而,没有人能够给他答案。
倘若他决定活下去,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站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方檀用袖口胡乱地擦了擦脸,摇晃着起身,似乎是想要将龙鳞刀交还给陆雪燃,然而刚走了几步路,他便猝然跪倒在地,开始大肆呕吐起来。
一家人被赶出扶风,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之时,他没有哭。
爹爹死去的那个雨夜,雨下得那样大,掺杂着血液的甜腥,豆大的雨点砸落在他的脸上时,他没有哭。
甚至在母亲临去前,她双目涣散、气若游丝,但仍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他的手腕,叮嘱道“往后一个人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惹陆姑娘生气”时,他也忍住了泪水。
然而此刻,大约是实在忍耐不住,方檀才终于哭了起来。
他哭得这样伤心,这样难过。
明明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年纪,却要过早地懂得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远处,陆雪燃静静地看着,良久,方才叹了一口气。
那夜过后,方檀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烧得昏昏沉沉的,只一味地流泪,在睡梦中哭喊着“爹娘”。
陆雪燃虽随身携带有治病的丸药,但恐药性霸道,兼之她于药理一途并不十分了解,所以不敢贸然喂食,只好用一些粗浅的法子治疗。
耐心等了大概三日,方檀才醒。
他大约是十分安静的性子,所以苏醒后,也不吵闹,只一个人于床铺上坐起,抱着被褥,望着窗外发呆。
绿茵葱茏、蝉鸣阵阵,仿佛一场雨便洗净了初夏的燥热。
陆雪燃换了一身装束,她推门而入,见方檀正一个人盯着枝头粉色的合欢花出神,也不出声打扰,只是将方才客栈杂役送上的饭菜搁置在了一旁。
他们如今在江南,已是离一剪细雨楼不远。
从远处看,群山如黛、郁郁青青,近处则是亭台相间,游人如织、络绎不绝。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1
词中所描述之景,大抵如此。
说起一剪细雨楼,江湖中只流传其兴起于百来年前,至于是“何人所建、为何而建”却是一无所知。
这座楼传到沈灿手上,已有七代。
陆雪燃第一次见到沈灿,便是在申屠焕的群妖宴中。
他们一行在那日城破中幸存的人如羊牯一般,有老有少、赤身裸/体地被缚住手脚,脖颈间还悬有麻绳,绳子的另一端在小妖手中,它轻轻一拽,“羊儿”便一只接一只,瑟缩着上前。
沈灿隐在人群中,抚着扇面,他不吃酒,也不同旁人交谈。
因他生得面白俊秀,同那些青面獠牙的精怪都不相同,所以匆匆一瞥间,她便记住了这位举止怪异的年轻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