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被贾琮的这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 她望着此刻身形挺直,神情讥讽,对她连面子情都不想维系了的贾琮,心情悲凉, 周身无力。她明白, 贾琮这次说出了心里话, 是彻底想与贾家割裂开来了, 而她, 并无能力阻挡。
慢慢地咀嚼着贾琮的话语, 句句在理, 没有言语可辩驳。只是, 为宝玉谋划好的路途却不能改变。玉儿,只能委屈你了,命数如此, 你总不能越过宝玉去!贾母心头沉重,疲倦地闭上双目,一言不发,也不想再看贾琮。
见状,贾琮躬身一礼, 干脆利落地离开, 这是他最后一次正常地拜访荣国府,再见了!转身之时,眼睛的余光瞥见王夫人捏着手里的帕子欲言又止,神色踌躇, 他也懒得理会。无论贾家人再有什么盘算,横竖与他无关了。
回到家中,贾琮把今日在荣国府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贾代儒夫妻。
两位老人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在听到邢夫人想给邢岫烟做媒的时候, 贾代儒还并不在意,任老妻在旁边愤愤地道‘这赦侄媳可真是个心中没数的,她兄弟是什么样的人,自己难道不明白么,也敢舔着脸来保这个媒?’,只一笑置之,反正贾琮也不认识那邢家姑娘,又看不上的。
当说起林黛玉时,贾代儒就有些着急了,他急忙对贾琮道:“琮儿,你可不能被哄了去啊!荣国府弄光了那林黛玉的嫁妆不提,咱们且不计较银钱。那林黛玉可是和那贾宝玉坐卧一处,情投意合,并不避讳男女大妨,这通贾家的人都是知道的。你若是娶了这样的女子,可不被外人笑话死?再说了,她那样的身体,那样的性子,哪里能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不行,万万不行,不说你马上就要做官出仕,需要一个贤内助辅佐。你就是个普通秀才,她也不是良配!这样的娇花,只合万般温养着,哪里是能家常过日子的,再好看也不中用啊!”
他恨恨地道:“荣国府老太太是什么打算,我是明白的!”
“我也明白,祖父,她一来是想放弃自己外孙女,给贾宝玉另找个好的,又怕人议论,想着让我接手;二来,怕也是想利用这桩婚事来牵扯着我。”贾琮淡淡地道。
“她怎么这么不要脸面?”代儒夫人生气地道:“当初不要琮儿的不也是她么,怎么现在还想着对琮儿敲骨吸髓的,也太不慈了!”
“所以,祖父祖母,授官在即,我和老师商议了一番,觉着不如外放了出去最好。”贾琮借着这件事说出决定来,这个时机是最好的。
贾代儒也迟疑了起来,低头反复衡量,叹气道:“荣国府麻烦不断,外放出去,确实能避开了。但,京官总比地方官体面,前景也好,再想回来,可就不容易了。再说,你外放出去,我们”
难道他们老夫妻要随着贾琮离开京城吗,毕竟他们在生活了大半辈子了,要离开委实有些割舍不下,贾代儒一时下不了决心。
“祖父,我和老师商议了,这次我和张师兄献上蜂窝煤的方子,朝廷对此很是赞赏。再加上师门出力,吏部答应准我选择留京还是外放。若是外放,可以给我挑选一个好的地方任职。我想着江浙一带就甚好,鱼米之乡,风景气候都宜人,正好两地都有我师兄在,去了总会照应几分的。祖父祖母去了也会喜欢,大半辈子都呆在京城里,也出去看看不同的风光不好吗?祖母还是江南人,怕也记挂着南边的生活呢!”
“再说,日后咱们也是能回来的。”说到此处,贾琮压低了声音:“祖父,我老师说,这两年,太上皇和皇上总之,朝廷现在是多事之秋,出去避一避也好,否则说不得会遭到池鱼之灾,岂不冤枉?”
贾代儒并不懂得朝廷的风云诡谲,一听王东铭都如此说了,那还有假,顿时吓了一跳,抽着凉气道:“果真如此?那还是外放出去的好!你要是普通人家出身的也罢了,偏生是从荣国府出来的!那府里,唉,以前是站在废太子一边的旧勋贵啊!”
贾代儒虽不是做官的,也毕竟上过几年国子监,有些见识。近年来,宁荣二府的情形,他也是觉着触目惊心,旁观者清。他暗自想,其实两府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感受不到,只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救罢了。但如今,贾琮是他膝下唯一的血脉了,也是他夫妻二人晚年的依靠,有机会,自然要撇清开来的。他们一家三口,说起来,真地没从贾家得到多少惠泽,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说服了贾代儒夫妻,贾琮就定下心来,准备外放授官,争取个好的地方和职务,其中免不了要用上各种人脉,因此越发感叹起古代官场上的不易。他没去打听林黛玉婚事的后续,但料想也是很为难的,林黛玉这般情形,再如何仙子般的才貌,要想寻一门满意的婚事,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后世有一则关于红楼梦的笑话:红楼梦一出,时人对林黛玉无不赞叹感慨。一日,两位贵妇人在看红楼梦编的戏剧时,一位夫人看到林黛玉断情焚稿一出时,感动哭泣,为之痛惜不已,怨怪贾母和王夫人为何不成全她。旁边的夫人道,唉,若是那贾宝玉是你儿子,林黛玉遇到你这样的婆婆就好了,必会圆满。那夫人连忙擦干了眼泪道,不,我儿子会娶薛宝钗的,他是知道我喜欢什么样姑娘的!
叶公好龙,很可笑吧?但这也说明,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对林黛玉是只可远观,仙子落入凡尘,现实生活中未必就让人喜欢,喜欢的人还要自己能做主。贾宝玉再喜欢又能如何,他连自己的命运也不能主宰,即将被自己的家人待价而沽。
一个多月后,贾琮从吏部接到了外放江苏任知州的任命,按规矩外放要加半级,贾琮是二甲进士,观政期间考评不错,又立下了功劳,因此朝廷给了他繁华江南地的好差事。那是从五品的官职,他仕途的起点就与做官多年的贾政平齐了,贾琮对此结果很满意。
授了官,就要尽快去上任。家中虽早有准备,也收拾了行李,但毕竟还不齐备,只怕会耽搁了上任的日子。贾琮和贾代儒一商量,就由他先行一步,等他在当地寻好了房屋,布置安顿好了,再派人来接他们夫妻。或者,干脆等到了过年官府放长假时,贾琮再多请几日假,专程来京城一趟接他们南下也行。
这都没关系,贾琮就是要赶快离开京城,离贾家越远越好,贾代儒夫妻倒是安全的。甄家抄家的消息已经传来了,那么,贾家还远吗?
等荣国府知道贾琮外放的消息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贾母一声叹息,但她也只能叹息了,难道现在的贾家还能左右进士授官的结果不成?她惆怅地望向窗外,天色已晚,月亮出来了,还是像昔日一般的皎洁光辉。然而,贾家却再不是几十年的赫赫扬扬了。一屋里的富丽堂皇的古董摆设,在这青白色的月光下,莫名地透出些凄凉来。
贾母低头感伤,苦涩一笑。甄家的败落就在眼前,让人惴惴不安。贾家会如何呢,她不敢往下想。贾琮又挥挥手,头也不回地抛下了贾家。自己当年种下的因,如今亲眼看到了果!
贾琮去族中说了一声,拿了一百两银子出来,请族老们备些吃食礼品分派给族人,道时间紧促,就不设宴告辞了。他的同窗师兄们都纷纷与饯行,薛蟠也亲自送来了礼物,还备了新奇的食物,送给贾代儒夫妇尝鲜。
看着无知无觉,笑得傻乎乎的薛蟠,贾琮暗叹了一声。薛蟠其人,鄙俗野蛮,但也孝顺义气,一直以来,他对自己都不差,当时贾琮还是荣国府被冷待的庶子呢,后来和那些商人结识,也是薛蟠给牵线搭桥的。所以,贾琮决定提醒他一番,也是尽一尽朋友的心意。
“薛大哥,前些日子,西府大太太生日,也请了我去。”贾琮对薛蟠道:“谁知,竟是要给我说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