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王直被斩首于杭州城宫港口,传首浙江沿海府县示众,家人被赐予功臣之家为奴。
至此,曾经威名赫赫,独霸大明东南沿海的一代枭雄被画上了句号,世间也再无此人,只是他遗留下来的大量海商力量却依旧威胁这大明朝沿海府县的安全。
“他说什么?”
坐进轿里,魏广德好奇问道。
“刚才我听押解王直的衙役说的,王直在囚车里一直说,‘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什么的。”
张吉在轿边小声回答道。
“哦,这句话啊,卷宗里也有记录,不奇怪”
魏广德说到这里忽然言辞一顿,之前魏广德也知道倭寇可能会有报复,可在这个时候,魏广德忽然有点理解王直的想法了。
以前,王直的海盗实力是大明东南沿海最强大的力量,所以倭寇群体中的很多规矩,都是由王直说了算,如果有倭寇不按照王直的规矩办事,那王直就会用自己的方式教训他们。
所以,那时候的倭寇,看似松散,但其实都是有规矩的,而规矩就出自王直之口。
但是现在,王直死了,他之前定下的规矩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这些规矩,魏广德在查看王直的审案卷宗的时候才知道,包括对大明百姓,在王直的要求下是不准随意杀戮的,只有在遭遇强烈抵抗时才可以,一切都是以抢掠为第一要务。
而在和胡宗宪取得联系之后,王直就开始约束手下的劫掠行动,这也是这几年江南倭患缓解的重要原因。
实际上,倭寇就算不进行抢掠,只是靠着沿海士绅提供的走私商品也是能过活的。
实际上,这一时期的大明沿海府县经济,全靠这倭寇,或者说被王直控制的武装走私海商支撑,他们源源不断的把士绅偷运到海边的大明商品贩卖到倭国和东南亚各地,又把大量的白银输入到大明。
这些,魏广德以前都是不知道的。
只是,王直交代的这些,都是在废弃的审案卷宗中才有记录,还是浙江按察使司没来得及销毁的口供记录,而被装订成册的卷宗中却丝毫未提及。
王本固对此的回应则是,王直自知必死,所以胡乱攀咬,那些供词当然不足信。
王直在公堂上的口供,可以说是直接把大明朝沿海官商勾结走私的实情全部都抖搂出来了,如果这样的卷宗交到京城,那还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实际上,沿海府县上报的倭寇来袭是真的,那都是上岸劫掠财物的倭寇,而更多的时候,倭寇船只靠岸,却是来和大陆商人进行商品交易。
这些事儿,即便被明军巡海官兵发现也不会发出警报,因为他们已经被地方士绅收买,收买不了的则联系其高层把人调走。
实际上,江浙一带抗倭形势的复杂,很大程度上都是这些士绅在从中胡作非为。
不过虽然是御史,魏广德却对此毫无办法。
大明朝知道江浙内情的官员多了,可也没见谁揭开这个盖子,这里面水太深,他玩不转。
现在大明帝国北边已经是大雪纷飞,南直隶江北那边气温也降得厉害,回京城是没有可能的。
魏广德出来是公差,虽然明面上的差事已经办完,可是他还是不能跑回九江府过节,一是时间来不及,二就是之前向京城发的联名奏章,他需要继续呆在杭州等待京城的回复。
一個多月的时间,派出去的人手陆陆续续从周边府县赶回来。
魏广德看了带回来的消息,民间对于加税肯定是不满的,只是就目前的形势看,还在可控范围内,毕竟倭寇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即便那些没有遭遇过倭乱的地方,老百姓也知道倭寇的凶残,所以都还在尽力忍受。
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按照传回来的消息看,胡宗宪对小民增加的赋役其实很有限,亩出兵饷一分三厘,但实际上到了地方,加派的赋役却已经达到亩出三分,甚至四分。
这样的环境下,田地产出几乎八、九成都交给了官府和地主,农民已经连基本的温饱都难以满足。
至于多出来的部分,自然是衙门的摊派,毕竟收粮也是有人工成本的,包括县衙里的衙役也都有分润。
也正是因此,江南民间“膏血为之罄尽”,生路断绝,部分百姓被迫成为佃户、甚至流民,更有甚者选择加入倭寇行列。
“现在这边田地价格只有五、六两银子一亩?”
魏广德看着张吉整理出来的东西,有点惊讶的道。
“是的老爷,这边的田地价格都比九江府还低了。
听说那些家里没有读书人取得功名的,现在因为加派,而他们田多者为上户就要被认定为粮长应役,所以加派大多都落到他们头上。
现在这些人,都急着脱手手里的田地,过去十来两银子的地价,不就跌到五、六两银子了吗?
好像现在就这个价格都没人要,据说有人四两银子买了田地,结果转天就反悔不要了,还闹出一场官司。”
张吉在一边回道,这些都是派出去的人打听回来的消息,他当真是惊讶无比。
不过想想也释然,这浙江和南直隶,倭寇闹得凶,本身农业生产就大受影响,再加派赋役,那些没有免税资格的人家还不是只能尽快处理掉手里的田地。
不过那些有功名的士绅心也是黑,把地价压到往年的四、五成都还嫌不足,看这样子四两银子都不打算出手。
土地兼并,魏广德脑海里冒出这个名词来。
中国人对土地的热爱很难形容,往年里,你可能使尽手段也难以从别人手里买到田地,因为那是要传家的,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上,一般人家都不会变卖自家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