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钰怒道:“他是我小舅舅!母亲不愿看顾,那就我来管!我绝不会让我的母家就这么衰败下去!”
明坤宫冷笑:“你管?你怎么管?你能治好他吗?最多不过是自掏腰包,替你小舅舅还清了债款,要不了几年,他又欠出一屁股债,弄出几个□□生的贱种和你称兄道弟,你还能怎么办?”
容钰说:“我查过,赌债人家已经都给免了,剩下大部分都是生意往来和借债,我会把矿山保住,再理顺产业,干干净净交到表哥手里,辅佐他上位,让小舅舅安安心心休养。”
明坤宫勃然大怒,一时口不择言:“你胡扯!我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孩子,就是为了给他家擦屁股的吗?那莫明翰自己杀了人,转头栽赃到你身上,害你受那么重伤,他却装得无辜人一样在我面前晃,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你竟然还要辅佐他!”
容钰呆了,慌忙追问:“什么杀人?什么栽赃?他杀了原氏少主?”
明坤宫自悔失言,拿帕子捂着嘴不说话了,容钰满心震动,还是追问:“他杀原少主干什么?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明坤宫冷冷道:“他打着如意算盘要叫你顶缸,自然不能叫你知道。这事说来也简单,莫明翰是个要钱不要脸的主,手里专门豢养了一批刀,什么脏活都干。头年他新进了一批刀,莫庆余拿了一把讨好你,就是你身边那个叫临渊的,他虽然干净,可首尾捏在莫明翰手里,还不是想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我早说了不准你收,你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后来你二哥查江城少主的案子,线索全集中到了你头上,证据确凿,说是你身边的御影卫干的。他觉出不对,立刻就按下这头,改从江城查起,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查出了刺杀令出自原氏次子之手,在通衢城转了两道手到皇城,再被谁接下,就不敢查了。一是怕有隆王手笔,二怕牵连到你,只好匆匆结案。”
“你二哥结了案之后才来和我说,奇怪谁会和你过不去。我手头也有些内幕,两头一对,是莫明翰没跑了。可我手头没有确凿证据,碍着莫庆余又不能撕破脸,只好到你父皇那里哭一场。这不是转头,你父皇就拉起了偏架?你跑到母家夺军,又占人家议席,你父亲可一句话都没说。”
容钰恍然大悟,才知道父皇在家主议政上明晃晃地偏帮自己为的是什么。他沉默片刻,一时乱糟糟的简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理了半天才道:“真没想到表哥会干这种事……我一直以为他对我挺好。”
明坤宫一脸不屑和轻蔑,冷冷道:“莫明翰没那个本事。他只是给别人干干脏活而已。他为了杀亲姐,抢个家主之位,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杀几个人有什么奇怪?他年少时眼红你分了莫庆余的宠爱,还曾把你往水里推,被我抓个正着。”
“那之后我就不准你和他们再往来,可你却不懂,哭着吵着嫌我管束你。他们一家子蠢的蠢坏的坏,你小时候我就见过,莫明翰拿个球,一扔,你就跑出去捡回来,再一扔,你又去捡,玩你跟玩狗一样。你以为现在你大了,就有长进了?人家稍施小计,不就轻轻松松往你身边安插了个贱种?我听说你还把她留在江城掌权,你是要开窑子?什么低贱玩意都能往你身上爬了是不是?”
容钰呆了呆,半天才反应过来母亲骂的是五娘,立刻辩解:“不要骂五姐!五姐姐人很好,她只是差了个出身而已,又不是她的错!”
明坤宫嗤之以鼻,冷冷道:“这种人我太知道了,打小就知道看人眉高眼低,也没个父母教养,装了一肚子勾心斗角陷害人的主意,能好到哪儿去?”
母亲向来把嫡庶之分看得比什么都重,从小就教导他贵贱有别,还曾经明令护卫们,见到小舅舅家里那些敢往自己跟前凑的庶出子女,一律杀掉了事。以前他年纪小,半懂不懂地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接触的外人多了,才听出不对来,容钰十分反感,皱眉反驳:“我也见过几位庶出子女,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母亲总说我出身尊贵要自重,可我也不是嫡出啊。”
这话可触碰了母亲的逆鳞,他话音刚落,明坤宫勃然大怒,气得青筋暴跳,拍桌子大吼:“你娘我是皇帝大祭六方,金册御封嫁进来的,不是在外头随便找了个姘头生下你!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九邦只承认夫妻名分,也只有夫妻生下的孩子才算家族嫡系,唯有皇室一支除外。当年□□开国,曾同时给了五大家族赐血之礼,这五家灵脉亦绵延千年。后来五姓联姻的传统就留存了下来,一后四贵妃全算正妻,但通常会让皇后生下嫡长子。
因为品阶不同,世人就惯把四位贵妃看得矮皇后一头,也正是因为这么一点点差异,叫明坤宫一直耿耿于怀。容钰知道母亲素来要强,见她气得不轻,慌忙解释:“母亲别生气。我只是觉得,有的人虽然出身不好,可他本性是好的。我身边信得过的人本来就不多,若是用人前先拿出身筛一遍,只怕就剩不下几个了。我看小舅舅的安排就挺好,让自己的庶子女分管家业,也不会有二心。”
明坤宫怒吼:“你放屁!我告诉你,龙生龙,凤生凤,贱种养出来的,一辈子是贱种!你看莫庆余有什么用,他家里就是贱种生贱种,一窝没家教的东西争权夺利,你还觉得好?——”
这句“贱种生贱种”一出,容钰立时半张着嘴呆了。明坤宫慌忙闭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掩饰过去,一时僵住。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半天,容钰缓过神来,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啊……我小舅舅?!”
明坤宫怒道:“闭嘴!不准问!小孩子懂什么!”
容钰怒吼:“我已经不小了,什么都不让我知道,像话吗?”
母子两个气势汹汹又对峙了起来,掌殿女官万分无奈,在旁边拉架道:“殿下,事关重大,你这么吵吵嚷嚷地沉不住气,叫你母亲怎么放心?”
转头又对明坤宫道:“盈姐,绒球儿不小了,你也不能总是和过去一样糊弄他,到最后闹得母子离心。该叫他知道的,得给他讲,耳聪目明才走得稳当,也不白费你一番苦心。”
明坤宫性子急躁,闻言眉心一皱,挥手道:“你给他讲。”
掌殿女官苦笑道:“盈姐姐的家里事,我怎么好编排?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我也不知道。”
明坤宫长叹了一声,悠悠出神。容钰简直要急出火来,见母亲还磨磨蹭蹭地,就怒问:“快说!小舅舅到底怎么了?”
明坤宫低声说:“放心,莫庆余是你亲舅舅,就是不争气。”
“你外祖母,也就是我母亲死得早。当年陛下全境呼召,我莫氏举族出征,你外祖母刚生完小舅舅,才出了月子就披挂上阵,半年后殉了国。”
“母亲一走,莫氏的半边天都塌了。我还记得那是个黑漆漆的雨夜,我和大哥扶着母亲的棺椁回家。那天的雨下得真大啊,劈头盖脸地往身上浇,人和马都陷在泥里,谁是谁也分不清了,就这么连滚带爬地拽着马车往前走。”
“我们走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才进了个小城。当时西境大部分家族都是效忠钟氏的,那城主不想收留,可也不敢把我们赶走,只好把主屋大门一关随我们去。我们也不客气,占了他家厨房,翻出许多吃食来享用,还拆了他家棚顶的油布来遮盖母亲的棺椁。我嫌他家油布脏污,见仓库里还有一卷簇新的草席,就想拿来垫棺椁,没曾想刚碰到那席子,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叫,一个女子冲过来,把我推开了。”
“那女子满口西境方言,连哭带骂地嚎叫,我听不太懂也懒得和她撕扯,就推开她把那草席一扯,岂料那下头,竟露出个死人来,面皮腐烂,看样子死了有些日子了。”
“这一下我们不觉得怎么样,厨房里的人全都炸开了锅。那小仓库是专门给主家储藏食物的,若叫家主晚膳一直都和死人放一起,只怕肠胃都会吐出来。厨房掌事立刻就翻了脸,劈面连给那女子十几个耳光,吵吵嚷嚷大半天我才勉强听懂,原来女子的母亲,是哪一房的侍妾,做错事叫人勒死了,草席子一裹便扔到了外头。女子一直在厨房帮工,趁半夜偷偷又把母亲带回来,藏在仓库里,是打算攒钱置办一副棺材,好好为母亲送终。”
“一样都失去了母亲,我怎么能抢了她母亲的草席,来为我母亲遮蔽?听了这话我顿时羞愧,就驱散了众人,好好向她道了歉。等到第二日我和大哥一起在城里买了副棺木,把女子母亲好好安葬了。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天还阴着,女子穿了一身素白的丧衣向我们行谢礼,磕完头她抬起脸,双目凝泪,艳光四射,大哥当场就呆了。”
容钰听出了神,想像那样一个阴沉天气,一个孤苦的女子跟在送葬的队伍里,含泪送母亲下葬。粗糙的白麻孝衣罩着她的头脸,只在衣摆下露出一线轻纱裙裾。她整个人是暗沉的,没有一丝亮色,可当她抬起头,一瞬间仿佛天光照耀,那粗麻掩盖下的容颜润泽如花,美丽得令人为她心碎。他知道大舅曾有婚约,病殁后婚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便问:“她是谁?是大舅妈吗?”
明坤宫微一摇头:“我当时也看出了大哥的心意,就私底下偷偷询问。大哥是个古板的人,喜欢虽喜欢,却在意着两件事,一个是那女子年纪比他大,一个是出身太低微。我年少轻狂,讲的话和你一样,跟大哥说只要人好,出身何必在乎?大哥只是摇头。”
“就这样半是有意半无意,我们带那女子离开了。一路上大哥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一个旁人都看得出两人情愫渐生。那女子十分聪慧,我教她说皇城官话,又教她邦里方言,很快她都学会了。我们全都失去了母亲,有时候仅仅靠坐在一起,不需要说话,就好像已经在分享悲伤。”
“她待我极好,待大哥也极尽温柔。我心里,已经把她当嫂子看待。可就在我们到家的那天,一切全变了。”
“照莫氏的规矩,家主之位是一代一代往下传的,母亲虽然过世,父亲还在,他们这一房依旧是莫氏家主。我则先继承了莫氏的军权,作了莫氏紫鸦军的大统领。到了家,我就不是那个哭啼啼的小女孩了,我有我的责任。那天我换了主祭丧服,领众人祭拜过母亲后,那女子才知道我大哥,竟然不是莫氏少主。她惊讶极了。”
容钰听到这里十分疑惑,插嘴问:“为什么惊讶?”
明坤宫看了他一眼,答:“她没想过莫氏竟然是女主理政。她没见过。”
容钰更加迷茫,问:“为什么没见过?明明到处都是。”
明坤宫叹了口气,道:“这便是我说的,出身不好,一辈子都没这个眼界。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成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些家主将军。就拿我们莫氏来说,最开始在远古蛮荒时期,不过是一群人,占了处水草丰美的地方,择优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