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刀锋与刀鞘
半个多月后,容钰风尘仆仆,终于赶回了皇城。
他惦念着小舅舅的身体,进了城直奔莫氏主宅。沿途众人见到他都是一惊,慌忙前扑后拥地为他引路。容钰就问:“家主病情如何?”
众人回答:“是急中风,现下稳住了,医官说要静养些时日再看。”
听说病情稳定,容钰就放下了心,又问:“少主呢?府里现在谁主事?”
众人支支吾吾,全说不出来了,磨蹭了半天才答:“少主回邦里了,府里现在老太太带着几个夫人主事。”
老太太就是容钰的继祖母,她早已偏瘫多年,连话都说不清楚,怎么可能主事?莫氏是一邦之主,上上下下几百个属族,当家人一倒,里里外外多少人得安抚,多少事得善后,怎么可能全靠一个偏瘫的老太太?容钰闻言心中一慌,忙问:“这时候回邦,他疯了?回邦里干什么去了?”
众人这下全稀里糊涂地说不明白了,只说少主走得急,连夜就离了皇城。他们边说边走,穿过百年紫藤虬结的巨大拱门,就进了莫府的内院。容钰像以前一样要往舅舅惯常歇息的移花小筑去,却被人拦下,指着前方道:“挪到光明堂了。”
光明堂是内院正房,本应是家主的卧房,可小舅舅嫌离得太远,从来都没在那边住过。容钰就换了方向,问:“怎么突然想到搬正房去?”
旁人答:“少主说住正房才有威仪。”
容钰皱了皱眉,没说话。
他们走过宽敞的天井,从夹道横穿大半个庭院,才到了莫氏的内庭正房光明堂。这是一个气势磅礴的琉璃瓦大殿,还是当年莫氏举族搬迁到皇城后,皇帝为表信重亲自下旨建造的,所有仪制都比照着帝国亲王的品阶来,一进正堂当面便是莫氏的紫地虎头徽和家主的大礼服,紫缎子衣摆上银纹绵延环护,镶嵌着无数黑曜石,阳光下流光溢彩。
容钰匆匆瞥了一眼便往偏房走,刚迈步就和一个小少年撞了个满怀,他还没说什么,对方先暴怒了,大吼:“滚!”
他伸手就要推容钰,安平连忙出手,把他挡了下来。那人更怒,抬手竟然给了安平一个耳光,咆哮道:“谁准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这一巴掌倒不疼,却直接把安平打懵了。旁人就算不知道他身份,瞧着是个武者也不敢太放肆,哪想到竟然有人敢当面打脸?他摸了摸脸不知道说什么,容钰便冷冷道:“还手。”
安平瞧着对方不过十来岁的模样,就拿捏着力气,左右开弓轻轻还了回去。这回那少年也呆了,捂着脸不可置信:“你敢打我?我爹都没打过我!”
一位侍从闻声扬起帘子,瞧着几个人争闹不休,慌忙来劝架,赔笑道:“少爷快行礼,这位是表哥翎殿下,来探望家主的。”
小舅舅有四个儿女,小时候在邦里抚养,大了后才来皇城,容钰全都不太熟。他依稀想起舅舅说过小儿子生得胖乎乎地虎头虎脑,所以起了个小名叫虎头。他不太确定,问:“你是虎头?”
虎头一脸暴戾,狠瞪他一眼,气势汹汹地走了。
侍从忙替他回答:“是虎少爷,年头才回本家,不怪殿下不认识。”
他说着,为容钰打起帘子,笑着通报:“家主,翎殿下回来了。”
轻纱曼垂的大床上,一个人吃力地撑起身子,伸出手“哎”了一声。
容钰慌忙扑上前,却见小舅舅整个人都陷在床褥里,半边身子僵着,只一个手能动,口眼歪斜,话也说不出来了,口水流得满下巴都是,见到他只能啊啊啊地叫。医官只说急中风,却没告诉他人已经偏瘫了,容钰猛地怔住,一时间只觉得心如刀割。
他怔怔坐在莫庆余身旁,紧握着舅舅的手,半晌才道:“舅舅,你怎么这样了?”
莫庆余“啊”了一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是在安慰他。
容钰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宽慰舅舅,可他连自己都没法宽慰。小舅舅还不到五十岁,声色犬马玩了大半辈子,说好了等表哥继任,他就和自己去封地打猎养老,这一下若是再也起不来了,叫他怎么办?
他脸色沉重,旁边医官见了,就轻声安慰:“殿下莫急,家主是一时气血攻心,症候看着急,好好养着,慢慢会回转。”
容钰皱眉,问:“谁气到他了?”
他随口一问,岂料身边人都变了脸色,支支吾吾不敢说,过了一会儿哭声四起,满屋愁云惨淡。容钰瞧着气氛不对,侍疾的几位女子全不认识,皱眉又问:“小舅妈呢?”
底下人答:“主母也病到了,现下见不得人。”
容钰听出了不对劲,索性叫人把莫氏的大掌事叫来细细盘问,原来这几年小舅舅玩蛐蛐总输,听说鸡是蛐蛐的克星,为了翻盘就又养鸡玩起了斗鸡。鸡可比蛐蛐难养得多,冷了热了,瘟了病了,动不动就死一屋子,他就又到处给鸡找水玉温养。就这样几年功夫赌石赌玉,斗鸡斗马玩了个遍,玩得皇城为他新开了一整条街的赌坊,城郊荒地全开辟成了马场鸡场玉场。他财大气粗,输了挥挥手,说一句“挂帐!”,按个手印就走,赌坊也不追讨,下回来依旧殷勤逢迎。就这么几年下来,赌债遍欠全皇城,到底多少没人知道。
直到最近有家赌坊要易主,账房连夜盘点,算出了笔惊天大数字,送进莫氏府邸讨债。有人一带头,当晚全皇城都拨起了算盘,第二日债主们就陪着笑,把莫氏主宅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人嘴上说得都好听,态度也无比谦恭,可话里话外把莫庆余堵得一点退路都没有,只得连连应承,叫人先把府里东西支出来顶债。
几天之内,府里值钱东西被扫荡了个一干二净,连夫人们的珠宝首饰都被搜罗走了。小舅妈性格温婉,娘家又已衰落靠不上,经此一辱,转头进房就上了吊,还好被身边人救下,可也闹得满城皆知。莫庆余哪经受过这个,气急攻心,就此一头栽倒。
莫氏是堂堂帝国八栋梁之一,当年帝王西伐,老家主带着长子长女曾率领莫氏紫鸦军席卷全境,历经四十七战无一败绩,有九邦不败者之称。先人威风犹在,哪想到现在的掌权人竟然这么不经逼,众人一看全都傻了眼,怕真闹出人命,只得偃旗息鼓先退了回去。可债主不要债了,账单一张一张却还在这里,回头怎么还债,免不了又是一场鸡飞狗跳。
容钰听到这里,就要了账单仔细查看,一笔一笔下头都带着小舅舅的红指印,那加起来的数额,叫容钰也眼前一黑。他忍不住长叹:“舅舅啊舅舅,你怎么能欠这么多?”
莫庆余两眼流泪,使劲地握容钰的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掌事就冷冷替他答:“家主喜欢翻番下注。每一注赌金都加十倍,输也输十倍。”
容钰瞧着小舅舅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问:“少主怎么说?回邦调银流来吗?”
掌事支支吾吾道:“邦里也没钱。底下属族已经好几年没交税金了。”
他不敢说太多,只一个劲看莫庆余。容钰就趴莫庆余耳边大吼:“舅舅!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莫庆余热泪长流,拿唯一能动的胳膊搂了搂容钰,点点头。
掌事得了首肯,就继续给容钰讲,原来小舅舅有四个儿女,莫氏有女主当家的传统,长女莫明丽在邦里掌事,就一直以少主自居。可后来二儿子莫明瀚束发后,外祖母却要小舅舅立二儿子为少主,这事引得莫明丽大闹一场,属族们也分成了两派各执一词。莫庆余没法弹压,索性和稀泥,把长女留在邦里继续管事,自己带着二儿子在皇城祖母跟前做少主。
事情就这么平息了,一转眼十几年过去,姐弟俩现在偶尔见面,也能风平浪静地说上几句闲话,莫庆余就认为矛盾已经解决。他以为姐弟情深,岂料自己一朝病倒,莫明瀚立刻翻脸,一封飞信,派人刺杀莫明丽。莫明丽大难不死,立刻尽数斩杀邦内莫明翰的党羽,逼得莫明翰不得不回邦应对。
这一头是老大和老二内讧,另一头老三莫明艳也横插了一刀。当年莫氏属族因着家主拿武者换蛐蛐大闹特闹,为了笼络也是道歉,外祖母就指挥小舅舅把三女儿莫明艳嫁给了底下闹得最厉害的属族。主家下嫁已是屈辱,嫁过去的那一家对方又足足大了莫明艳二十多岁,明摆着就是要拿女儿换利益。莫明艳从此怀恨在心,暗地里经营了好几年,笼络无数武者部族,一招发难,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她的要求倒也简单,两不相帮,就是要带着众家族脱离莫氏。这头莫明丽扣着邦里财款不放要做少主;莫明瀚更是一心一意就要和大姐死磕,三人打了个热火朝天谁都顾不上病床上的莫庆余,现在病床旁侍疾的,就一个半大的孩子虎头,更别说张罗还债了。
这还只是邦里的事情,另一头现下府里,小舅舅的庶子庶女们也在争抢。债主拿走了府里值钱的东西,可莫氏在皇城还有无数的店铺产业,以前都是这些庶子庶女们打理的,眼见着大厦将倾,大家立刻抢破了头。
掌事桩桩件件,一一给容钰掰扯清楚,听得容钰目瞪口呆。往日里他在小舅舅家,谁见了都是一团和气笑脸相迎,从没想到里头有这么多的矛盾纠缠。他开始还想把事情理清楚,可太复杂了他听了后面忘前面,最后只知道大家都在打架。他长叹一声,感慨道:“小舅舅,你家里,打得比西境战局还复杂。”
莫庆余咧咧嘴,表示听懂了笑话,然后眼泪又流下来。他眨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容钰,努力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都抢……抢我……家主。死……死……我想死……气死。”
容钰说:“是我也得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