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簿原是掌宫人名簿、禄赐之事的女官,本无记录内廷实录的职责,但赵匡胤说这位李司簿是乾州防御使李英之女,素有文才,又谨言慎行,是记录太后贤德懿行的不二人选。太后自知时日无多,儿子这是想在宫中找一人如影随形,记录自己言行,以便日后留个念想,遂颔首答应,召司簿李沫然随侍。
赵光义本不爱饮酒,但在兄弟相劝下亦饮下数盏,暖阁中炭火甚旺,他一时觉得燥热,便起身立于门边观室外雪景。
远处淡烟寒林,冰雪未消,梅花疏影点缀其间,花开鲜妍,均作深深浅浅的胭脂色。而一位穿绿罗袍,戴黑色软脚幞头,腰系革带,足着乌皮靴的姑娘正抱着卷轴,沐着花影,踏雪而来。
很多年后,他也还是会常想起这个景象,特别是雪霁之时。那抹清新的绿色在心中挥之不去,就像金明池畔永不缺席的年年柳色。
李沫然进了暖阁,与众人一一见礼,然后在一隅坐下,提笔记录阁中之人言行。赵光义重新入席,与母亲兄弟言笑如故,然而心里的眼睛却是在看她。
她清瘦单薄,不施粉黛,皮肤细白,远远看上去像淡墨勾勒的人儿。身上的绿衣给了她青竹的色彩,她也气品高雅,一如青竹。并不很美,但鼻梁挺直,薄唇微抿,间或抬起眼帘静静地看众人一眼,然后又静静垂目,从容运笔,那专注书写的神态有种难以言传的美感。
那日以后,她便长伴杜太后左右,既记录太后言行,也陪太后说话解闷。她善解人意,颇得太后欢心。太后几番提出让官家将她纳为房院,赵匡胤却推辞,说一则开国之初,人主不宜广纳嫔御,一则太后凤体违和,自己也无心此事,惟望她相伴太后,为太后解忧。
太后十分上心,曾私下对赵光义说,李沫然通文墨,知书史,人又贞静娴淑,若为官家所纳,对他必有助益。太后又叹:“我命不久矣,只怕看不到那一天。异日官家再纳嫔御,嘱他莫忘李沫然。”
他口中唯唯诺诺,也只是唯唯诺诺而已,心下并不觉得性情粗放的皇兄与纤细文秀的李沫然是一路人。然而赵匡胤明显很器重李沫然,在谈到她时,目中有不加掩饰的欣赏,这点又让赵光义感到李沫然被纳入后宫是迟早的事。
赵光义也曾悄悄地尝试与李沫然叙谈。他有笼络赵匡胤身边内侍内人的习惯,让他们及时传递关于皇帝的消息。他善于言谈,又仗义疏财,出手阔绰,在宫中人缘极好,还默默地把随侍赵匡胤的王继恩收为心腹。且他又容貌俊美,万岁殿中的内人见惯了皮肤黝黑的武夫官家,再看他这玉面郎君无不笑颜相对,纷纷示好,所以他以为李沫然也会如此。
然而并非如此。凭他如何温言讨好,李沫然始终淡然相对,与他保持着距离,态度不卑不亢。有时他靠近她一步,她随即退后,安静地看着他,那两剪秋水也真如深秋之水,清清冷冷地将他隔绝于她的心域之外。自然也并不收礼,他送她的礼物,重如金饰,轻如笔墨,均被她原封退回,毫不碰触。
他渐渐明白皇兄何以如此看重她了,也渐渐死了心,不去接近她。
建隆二年六月,杜太后崩于滋德殿。赵光义听说太后临终前曾召赵普入宫,与赵匡胤密议良久,曾提及储君的安排。这令他转侧难安,不知那日的密议是否会让自己有君临天下的希望。对于此事,赵匡胤与赵普都守口如瓶,他也不敢向他们打听,私下询问王继恩,王继恩也说并不知情,而那时守候在太后身边的宫人只有李司簿。
李沫然为杜太后所书的实录仍保存在滋德殿。犹豫数月之后,赵光义终于决定铤而走险,借赵匡胤带一干亲随前往斋宫祭祀之机,潜入滋德殿保存文书的宫室,亲自翻找太后临终之日的实录。
此刻守在滋德殿的宫人不多,又均被他收买,奉上钥匙为他开锁,因此他行事顺利,独自翻阅文书许久仍无人干扰。但当他终于找到想查阅的那一卷实录时,门却被人推开,出现在门外的是李沫然。
他没有表现出偷窃行为之下的狼狈与慌张,依然保存着良好的风度,微微一笑,手握着那卷实录,朝她欠身施礼:“李司簿。”
李沫然没有还礼,缓步走到他面前,用她一贯清澈的美目盯着他,以命令的语气对他道:“放回去。”
他没有与她争执,点着头,将实录搁回原来的位置,并徐徐将此前翻乱的文书一一拾起,恢复原状。她没有帮他,只是直立着冷冷审视他,令他感觉到如窃贼现形一般的羞耻感。
收拾好所有文书,他向她走去,凝视着她,和言问:“你会把今日所见之事告诉官家么?”
他语气温柔,甚至有一丝讨好求饶的意味。可她仍给出了不可转圜的答案:“会。”
他无可遏制地觉得恼火:这个丫头,仗着皇帝的宠信,竟如此强硬。
这时室外有人说着话渐行渐近,传来的竟是赵匡胤与王继恩的声音,谈论着亲迎滋德殿中太后御容前往斋宫配祀之事。
赵光义万万没料到皇兄竟会此时折返。自己出现在滋德殿中本已十分可疑,行径又被李沫然一一看在眼里,若她开口说明,自己便万劫不复了。
李沫然已转身欲出门接驾。在生死悬于一线的刹那间,赵光义忽然伸手一揽李沫然的腰,将她硬生生拽到自己怀中,在她惊呼之前向她低首,准确地噙住了她的檀口。
李沫然本能地伸手打他,却被他捉住手腕压了下去。他将她紧箍在自己怀中,一手搂紧她纤腰,一手摁住她脑后乌发,闭目俯首,含着她樱唇,神情沉醉,宛如倾心与她相恋的情郎。
李沫然在他突如其来的侵袭及情热伪装的桎梏下霎时懵了,一时无措,心乱如麻,木然被他吻着,渐渐放弃了反抗。
于是赵匡胤看见的便是两个躲在晦暗宫室里偷情的男女。
他沉默着静观须臾,然后开口对身后目瞪口呆的王继恩道:“朕记起来了,太后御容此前已吩咐滋德殿宫人送往斋宫。”
王继恩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正是,臣也想起来了,官家确实吩咐过。请官家移步万岁殿稍事歇息,臣这就命人护送太后御容随驾前往斋宫。”
赵匡胤转身离开,王继恩朝赵光义轻咳一声,亦随皇帝而去。
赵光义这才徐徐放开李沫然,审视着气喘未已的她,悠悠一笑,探首至她耳侧,低语:“如今,你说什么,官家也不会信了。”
他从容整理冠服,优雅地朝沉默的李沫然欠身长揖,然后仰首衔笑,意气风发地走出她监守的殿阁。
翌日,他们接到了皇帝谕旨:皇弟光义婚后多年无子。朕闻乾州防御使李英之女德容出众,故为弟聘为侧室。将择吉日,以为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