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既罢,满室寂静。
奚屿安难得失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便看见那琵琶女站起来,对邵霁鞠了一躬,眼中竟然有了点点泪光。
“多谢您了。”
邵霁长舒一口气,脸上扬起了澄澈欣喜的笑意:“姑娘不必言谢,能立刻跟上我的变奏,读懂曲中意的人也不多,今日一番酣畅淋漓,在下也要多谢你。”
琵琶女泪中带笑,又对着奚屿安敛衽一礼,肃然道:“愿以此曲,敬献将军。”
奚屿安默然了一会儿,突然道:“听你的口音,是忻北晃熙的人吗?”
“……是。”琵琶女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
奚屿安没再说什么,只是让下人带琵琶女去休息,用一些吃食。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之后,意识到刚刚气氛变化的邵霁,才开口问道:“忻北晃熙?”
“绍永十六年,东羯呼蒙朵带兵入侵忻北,屠了四座城池。”奚屿安闭了闭眼,声线难得有了如此明显的颤抖,“晃熙是死伤最为惨重的。”
邵霁怔住了。
他当然知道绍永十六年的那一场大战,就是那一次,奚屿安在大怙关斩杀了呼蒙朵,才一战成名,被封定远将军,从此成为东靖军真正的少主人。那个时候公主没少和爹一起啧啧称道,念叨得他心烦意乱。
可是他不知道,大怙关大捷之前,还有这么几场惨烈的屠杀。将军的赫赫战功背后,是无数百姓和士兵的累累白骨。
他这才明白,琵琶女是怎么成为琵琶女,在倚芳阁求生的了。她的家人,甚至所有的父老乡亲,都已经死在羯人的刀下,无处可归,无可依托的弱女子,被迫走了这么一条路。
他也终于明白,刚才那一曲《海青拿天鹅》的壮阔之外,隐含的悲愤痛心从何而来了。
奚屿安顿在原座,垂首不语,屏风的阴影落在他的身上,遮蔽了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才感觉到一双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上。一抬眼,邵霁蹲在自己的他,异常认真地看着他:“奚屿安,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那些人是因为羯人才会遭逢大难,有些事情非人力可以挽回,你为他们报了仇,让他们得以安息,又确保了那以后东陵五年的和平,已经尽力了。”
奚屿安的脸色有些苍白,注视他的眼睛却很深很深,像是想堪透他的魂灵。
没有人知道绍永十六年,他踏上忻北的时候,那一刻他的心情。脚下陷进了血泥,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不成形状的断臂残肢,明明死寂得没有一点声响,他却像是听到了无数痛苦的嘶鸣呐喊,不停回荡。那一战后足足几个月,每一夜他都沦陷在尸山血海的梦魇里,找不出出处。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他恨死羯人了。
也恨死绍永帝。
如果不是因为绍永帝的消极不作为,以至于那些年民生凋零,四处动荡,羯人又怎么敢陡然出兵,还气焰如此嚣张地连屠四城?
还恨很多很多人,包括他自己。
他成长得太慢,也有太多得无能为力。
直到现在,那种无能为力也还是笼罩住他,让他时时刻刻不能真正心安,哪怕已经是东靖军的掌控者,能够做到的的事情也还是太有限了。
如果,他能拥有更多的话语权,能做得更多的话,是不是就能把这些悲剧,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掐灭?
俄而,奚屿安露出一个笑容,反握住邵霁的手:“我都明白,你放心。”
他不会因此而自怨自艾的,有那个时间不如做该做之事。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邵霁才反应过来。
“……”他悄悄觑了一眼交握的双手。
这是真的吧?
奚屿安也意识到了气氛的与众不同,微微一动,掌中那手就立刻敏感地迅速收了回去,让他莫名得有点可惜。
“咳咳,今日那曲子,你觉得怎么样?”邵霁站起身来,转移了话题。
“我很喜欢。”奚屿安认真道。
“我插进去了一段,做了变调,一会儿我回去改改,把谱子写下来,送给你吧就当是我谢谢你,这些时日对我的照顾。”邵霁一本正经道,见奚屿安点点头,就连忙告辞离开。
奚屿安望着他的背影,竟然读出了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凝视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一直在笑。
“将军,那位姑娘现在要怎么招待?”不多时,一个管事进来问道。
奚屿安想了想琵琶女包着热泪的眼睛,和邵霁欣赏的语气,叹道:“派个人送她回倚芳阁,她若是愿意,给她赎身吧。”
他救不了所有人,也只能看到一个救一个。
不多时,处理好军务的郑国公回府了,一会去后,就见自己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带着几个孙子跑来告状。
“爹,您是不知道,您不在府里的这段时间,屿安都做了什么!”奚四爷忿忿不平道,“要是能的话,天都要被他掀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现在能做得了您的主了呢!”
奚四夫人也连忙把奚屿宁推到前面来,给国公爷看他包成一团的手指:“爹,您看看屿宁这个手!差点就被他大哥砍断了!儿媳就这么一个命根子啊,他要是废了,儿媳还有什么活头,呜呜呜呜呜……”
奚屿宁亦道:“祖父,还有那个邵霁,大哥把他带到府里来了!他简直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甚至还把妓子召进府里了!我亲眼看到的!”
奚四夫人插了一句:“就是啊,大公子对这一位那可真是掏心掏肺地好,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他同父同母的弟弟呢,居然连奚家的铺子,都交给人家了。
爹,不是儿媳要做挑拨离间的恶人,只是那邵小爷再怎么身份尊贵有能耐,那也姓邵,屿安就这么把生意交给他,这是把国公府的东西直接当做私产呢,不说这几个叔叔了,他未免也太不把您和娘放在眼里了吧!”
“……”
奚旷听了半天,把茶盏重重一放,从鼻子里吐出一声“哼”,虎目扫了一圈儿孙们:“说完了”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