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牢里,蓬头垢面的柳谌,任凭一只老鼠爬过自己的膝盖,吱吱鸣叫着跑开,浑浊的眼睛里是一潭死水。
自从进了这里以后,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到送饭狱卒以外的人了,暗无天日地禁闭了这么久,整个人都犹如行尸走肉。
一开始他还会抓着铁栏,大吵大闹,又哭又磕头,一会儿说要见陛下,一会儿说要见戚相,一会儿又把御史台上上下下骂了个狗血淋头,一会儿又对狱卒说,他和他们周大人是什么什么姻亲,你们通融一下传话给周大人云云。
可是狱卒们被周文诫耳提面命,不许和柳谌说一句话,到最后干脆堵着耳朵过来,送了饭就走,任凭柳谌把喉咙喊破了,也没人理会他一句。长此以往,他渐渐变得麻木起来。
直到这一天,他又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精神一震。
不知道来人到底是谁,但是那个狱丞十分恭敬道:“大人小心,这里路黑,下官扶着您。”
有人来了!
不管是谁,能在这个时候进来,来头一定不小,这就意味着他的事情有转机!
他就知道,戚氏怎么可能轻易退步,这么多人,这么多势力,皇帝的胃口也太大了,只要……
他立刻把脸凑到了铁栏处,一张脸被压得变形,试图看清楚那是谁,声音发出来,嘶哑得不像是他的声音:“是谁来了!哪位……哪位贵人?”
说话声停了下来,他凑近耳朵也听不清,只知道那人说了什么,其他人便退了下去,看来是要单独和他说话,他心头又是一阵狂喜。
一只皂靴出现在他的面前。
柳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去够那双靴子,却始终够不到,只能虔诚希冀地抬起头来:“……”
入眼却看到了一张过分年轻又陌生的脸。
柳谌茫然地瞪大了眼珠子。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六部中枢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又往六族世家勋贵子弟里去联想,还是别无所获。
却听见那人轻声道:“柳大人不必想了,您不认识在下不过,在下倒是很小就见过您。”
什么鬼?柳谌愈发迷惑,这个人千方百计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吗?又听到她继续用一种怀念的口吻道:
“不仅见过,那时候您还抱过在下呢。”
电光火石的一瞬,柳谌看清楚了他的眉眼,从那熟悉的形状里,看到了另一张脸,脸上血色褪尽。
“你……你是薛昀的儿子……”他禁不住浑身发抖,眼底流露出了刻骨的厌恶和惧怕。
薛让平静地点了点头,竟然还笑了一下:“原来柳大人记得啊。”
“是你!是你!”柳谌状若疯癫,两只手从铁栏中间伸了出去,犹如厉鬼索命一般,往他身上一抓。
薛让受惊地一眨眼,后退了几步,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见自己跳到了安全的地方,柳大人的手怎么也抓不到自己,才松了一口气。
而牢里的柳谌却已经嘶喊了起来:“薛昀!薛昀!”
他当然记得薛昀,一个穷酸书生,居然也配和自己在同一所书院读书,夫子们还十分喜爱他,说他天赋异禀。
那时候,柳谌根本不想做功课,可是爹娘又管得紧,于是就和这个穷书生走近了,给他银子,让他给自己做功课。
柳谌的舅舅家是梓州有名的富商,他耳濡目染,一张嘴也能说会道,几句话,几次请客下来,那薛昀竟然就傻乎乎地以为,自己真把他当朋友了。
南府大雨,他在家里舒适的车里,好整以暇地看着薛昀以手挡雨,到处奔逃,浑身透湿的模样,像看把戏一样欣赏他的丑态许久,才让下人把车驾了过去,关切道:
“薛昀,你怎么淋成这样了!快上来吧我载你一程!”
薛昀上车之后,居然还十分感激地和他道谢。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道?”柳谌笑道,心里却把薛昀讥讽了个遍。
那一次他也顺便到了薛昀的家里,房子和他想象中一样的简陋。薛昀的妻子也是个长相平平的粗鄙农妇,连他们家的烧火丫头都比之貌美,刚生完孩子,哄孩子睡觉,见有人来,直往屋里躲。
薛昀却叫住了她,给她介绍,说这是他的好兄弟,还把他儿子抱了过来给柳谌看,脸上洋溢着有些傻气的笑容。
柳谌推拒不得,便假装高兴地也抱了抱孩子:“这孩子和你长得可真像!”
“柳兄,原来你也这么觉得……”薛昀居然笑得更傻了。
其实柳谌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那孩子确实和薛昀生得相像。若是自己把那件事情放在心里,多加注意,提前斩草除根,或许也没有今日之祸了。
只可惜,这么多年以来,他步步顺遂,犯下的大事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反正有六族庇佑,有人兜底,他怕什么?
这十几年前死去的区区一个薛昀,早就被他抛诸脑后了。
法不责众,何况那件案子……那件案子涉及楚氏,他怎么也想不到,还能有人把它挖出来!
柳谌还记得最后见薛昀的时候,是自己给他出了个题目,他拿着那篇文章,走上了青云之路,但第一次做这样的大事,心里到底还是害怕。
但是好在,薛昀自寻死路。
他不仅受过楚柏卿的指点,还十分敬重楚柏卿,暗中祭奠楚氏。此事薛昀瞒着别人,却没有瞒着他这个“好兄弟”。那时候官府看到“楚氏余孽”就望风而动,柳谌一封信送到县衙那里,一切就如他所愿地发展下去了。
县衙查出了薛昀祭奠的贡品祭文和牌位,把他下了狱,又在柳谌的暗示下,出了死手用刑。
柳谌得到薛昀的死讯,彻底放下心来,继续筹谋他的青云路去了。
直到他的青云路断在了这里,望着黑暗里那清瘦人形,柳谌恍如看到故人冤魂在前,矮下身来,血肉模糊,闭不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问他:“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