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薛让还是呆若木鸡,仿佛三魂七魄被精怪吸去了一半。衣领有些凌乱,嘴唇破了皮,红肿得像是刚被糟蹋过。
温西瑶坐在他旁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唇角却忍不住上扬,又伸手摸了摸,似乎还在回味,甚是心满意足。
嘿嘿。
心意相许,她整个人温柔沉静得不可思议,没有闹腾他,默默品味着刚才的感觉。
但是随即,她又想到了那张委任书。
对了,事情还没完呢!
温西瑶抖擞了精神,把薛让的领子一拉,整个人拉了过来:“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梓州?”
难不成还是因为,以为自己要嫁人了,万念成灰,所以打算心灰意冷地离开这片伤心地吗?
薛让诚恳道:“在下的离开不过是一时,京城才是最终的博弈场,只因为外放更能做出实绩,升迁更快。在下不想慢慢等了,想用更一鸣惊人的方式脱颖而出……”
嗯,也就有更大的底气求娶她。
好吧,她果然还是话本看多了。
温西瑶撇了撇嘴:“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我和父皇说要嫁给你,升迁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吗?”
“公主,在下不希望让别人觉得,我是为了权势才娶你。”薛让认真道,“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娶你,只是因为你值得,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小公主受到会心一击。
薛让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自己在此刻必须立刻京城的理由,以及如果他在立身之前就利用他们的感情谋利,会有什么后果,听得温西瑶忍不住点头,心里慢慢被他说服。
“在下知道,要公主耽搁年华为我等待,实在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但是……”
“好了,你就说,你要外放多久?”温西瑶捂住他的嘴,怕他再说一句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彻底顶不住。
“一年。”薛让斩钉截铁。
恪王爷这个能耐还是有的,他自己的能耐,他心里也有数。
“为什么一定要梓州呢?”温西瑶突然又泄了气,把头靠在他的肩膀,“梓州那么远,去汴州不好吗?”
汴州离京城那么近,她想他了,骑马当天去当天都能回来。
“不瞒公主,在下之所以选择梓州,除却因为它是我的家乡,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薛让虚虚地怀抱住她,动作小心翼翼,声音却沉重起来,“梓州有一件事情,是我必须去做的。”
彻底解决了,他才敢堂堂正正,心无旁骛地做她的薛让。
温西瑶甚是茫然地看向他,就见他起身拿起了之前放在书桌上被他藏起来的画卷,慢慢在她眼前铺展开来。
一幅用笔清雅简洁的农家丰收图,映入温西瑶的眼帘。
“这是我父亲生前所留下的画。”
温西瑶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似乎是怕他伤心。她听说过,薛让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逝了,所以他家里才会一贫如洗,他年纪轻轻就要为了生计学业奔波忙碌。爱钱如命。
“在所有认识他的眼中,他一无是处,自命不凡,到头来却连个功名都没有,反而连累一家老小贫困潦倒。只有我和娘亲知道,不是那样的。”
那个满腹才华被迫掩埋的人,既是薛让的父亲,也是他的第一位授业恩师。只是,在薛让开蒙后没多久的一天,他就亲自烧毁了自己做下的所有文章,并且再也不肯指导薛让。
“阿让,明日开始,爹给你找一位先生吧。”
年幼的薛让不明白:“爹爹教我就可以了啊。”
请先生要好多钱啊。
“不,我不能再教你了,那样只会害了你,拖累你一生。”爹的声音压抑着盛大的愤怒和痛惜,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那一天开始,薛让再也没有见他拿起笔写文作论。
果然,等到薛让渐渐长大,所写的文章,所述的论点,几乎都没有了父亲的风格。
他留给自己的印迹,最后只剩下了一手的画。
人人都说他是不世出的天才,那只是世人不知道,梓州还有这么一位无名的人,拥有一手出神入化,自成一派的特殊画技,他执拗地抹去了自己在人间留下的所有深刻痕迹。
“我爹不是病死的。”帘子横过来的影子映在薛让的脸上,让他的眼睛黑得惊人,“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温西瑶捂住嘴,还是泄出了一丝惊呼。
薛让至今记得,那是一个小雨初霁的傍晚。他还在书院里做晚课,山长却突然找了过来,声音焦急:“薛让,你快回家一趟,你家里出事了!”
少年薛让大吃一惊,立刻换了衣服就往回赶,好心的同窗见他六神无主,还主动提议让自己的马车送他回去。
匆匆赶回了镇里的家,薛让从马车跳下来的时候,差点滚作一团,他的心不安地剧烈跳动着,好像是预知到了什么不祥。
洗得发白的两只裤脚,都被雨水和溅起来的污泥弄脏了,薛让冲到家里,门还没有推开,就听到了母亲绝望凄厉地哭泣,呼唤的是他爹的名字。
他浑身僵硬,不敢推开门。
同窗担心地看着他,还是伸手帮他推开了。
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走进去才一步,低下头就发现自己的布鞋踩在了血污泥泞之中。
一个人倒在堂前,整个人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娘亲伏在他身上哀泣欲绝,被邻居的大婶搀扶着才没有瘫软在地。
“大夫呢?找大夫啊!哪里有大夫!”
那一天的兵荒马乱,六神无主,薛让已经记不太清了,唯有那种混合着潮湿的死亡和血腥气的味道,一直刻在了记忆深处。
他们说是爹自寻死路,犯了什么牛脾气,主动顶撞了上官,总之是犯了什么罪,所以被拉进了大狱里挨了打。要怪就只能怪他一介书生,身体弱不禁风,没能捱住官老爷的棍子,要怪只能怪这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好大夫,能够第一时间止住爹的血。
可是他到底是因为什么遭受了这场牢狱之灾,谁也说不清楚。
他枯坐在父亲的尸体旁几天几夜,什么答案也没能得到。
那是薛让这一生,第一次明白什么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