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温越跟进来的脚步声,岑听把那墨宝毫不留情地掀起了,扔到另一张桌子上,又重新铺开一张新纸。
他一言未发,温越却懂了,提着刚洗好的笔,蘸了蘸桌子上的墨汁,在纸上笔走龙蛇,也落下龙飞凤舞的一个字:变。
“……不及那时多矣。”岑听打量了一会儿,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脸上的表情有些嫌弃。
温越听了也不觉得气馁。他少年时期,可以心无旁骛地跟着岑先生练字,不需要想那么多东西,寄托在纸笔上的东西,也十分纯粹。
而现在的他,已经永远做不到了。
“罢了。”岑听叹了一口气,“是老夫着相了,你如今,虽然少了那一分灵气,但起码可称得上一句‘游刃有余’。”
他转向南枝,神情变得柔和了一些:“你是阿枝吧?也写一笔?”
“……”南枝没想到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还要她露一手,有些讶然,接着就觉得汗流浃背。
殿下那笔字,都被岑先生一顿好批,那轮到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写出来,岑先生会不会觉得她侮辱了自己的纸笔和竹居,气急之下,把她扔出去?
温越却用眼神安抚了她:别怕。
南枝只好接过笔,硬着头皮也写了一个“变”字,紧张地差点往衣服上抖下来个墨点子。
谁知道岑听看了她的字,并没有露出什么讥讽或者愤怒的表情,而是沉吟了一会儿,问了她几个问题,竟然准确地点出了南枝之前临了那些帖子,学了哪些名家,又详尽地给了一些意见,让南枝又惊又喜。
小童打扫干净了宅子,探头探脚地望了望,见客人们已经随先生离开了习字的墨堂,连忙动作利落地拾掇起烹茶的器皿,又呈上了一些梓州的点心来。
“还请先生相助。”
茶水滚沸的雾气里,温越肃然一长揖,身影几乎被那白雾完全遮掩去了。
“你来南府之后的行事,也可谓是‘游刃有余’,哪里需要我的相助?”岑听拿着茶匙,缓缓地搅动着,无动于衷。
“先生如果真得无意,也就不会知道这些了。”温越不再拐弯抹角,“先生应当也知道,越虽然已经拜访了几位楚氏遗泽,可身份在这里,就不能完全取得他们的信任。”
“楚氏的事情,牵涉太广,惊弓之鸟们就算过了二十多年,也不肯取信于朝廷,生怕又卷进去了权势之争,这也是人之常情。”岑听道,“就算你要让我相信,你是真心想为楚氏翻案,并且做好了全力以赴的准备,绝不会抽身保全,也得给我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
温越:“我已经把那个理由,带过来了。”
南枝没有打扰久违的师徒二人说话,而是在竹宅里散步。
童子道:“姑娘,像这些大门敞开的屋舍,都是对客人开放的,多是先生的字画,可自行参观。”
“好的,多谢你了。”南枝笑眯眯道,见他似乎有些腼腆,还总是心不在焉地往厨房的方向张望,道,“小哥不必管我,我就在这间屋子里逛一会儿,你去忙你的吧。”
她进了最近的一间屋子,入眼就是四壁悬挂下来的书画,风格不一,出自不同的大家之手,看每一张的印章和落款,有些应该是岑听先生自己画的。还有很多姓名,都是南枝往日在书里看到的。
她咋舌:就这间屋子里的书卷画卷,随便拿一个出去,卖出去的价钱,都够寻常人家吃喝不愁一辈子了吧?岑先生居然就这么门户大敞地放开……不愧是行事旷达的名士。
南枝一边欣赏,一边闲看每幅作品的执笔之人。
直到她停在了一副画的面前。
那副画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画的应当是丰收时节农家忙碌的场景,田园风光跃然画卷之上。
只是这个用笔的风格让她觉得分外熟悉,又想不起来,看了一眼纸尾,也没有看到任何落款的痕迹,是谁,一点印迹也没有。
为什么?
放在这里的其他画作,都是有名有姓,为什么唯独这一副,什么都没有?是画者不愿留名,还是匆忙之中没来得及留下?
电光火石之间,南枝忽然想了起来。
薛让。
他给悦己阁画的许多画,放在晏临章那里的许多画,还有在护国寺邂逅时给梅园作的画……一一浮现在了南枝的脑海之中。
这幅农忙图的用笔,就和薛让的十分相近。
薛让就是南府梓州人,莫非这是出自他的手笔?南枝一想,又极快地否认了,如果薛公子在南府的时候,十几岁就有能耐让自己的画挂在这里,怎么可能无名无姓?又怎么可能上京读书的时候,还那么困顿?
这里所有留下姓名的人里,随便哪个写一幅字下来送给他,薛让都不必汲汲营营地和商人打交道卖画写文了。
或者说,这幅画就是薛让哪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师父,留下来的?
南枝还在思忖,却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小丫头喜欢这一副?”
她略受了一惊,便见岑听就站在自己的身后,微笑着看着自己,目光好像多了一分慈爱,和他聊完正事的温越,也在他的身后,看上去似乎轻松了不少。
“是啊,先生。”她坦然道,“只是不知道,这一副是哪位大师留下的呢?”
“大师吗?”岑听笑了笑,声音里似乎含着叹息,“画师并不是什么‘大师’,而是一介无名之辈,所以他不肯留下姓名,说羞愧于此地,将名讳和其他人并列。”
南枝不解,没有名气的画师,能够得到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直上青云的机会,居然拒绝留名?这是多想不开啊。
“他不敢留下,或者说,他不愿意被人们所知,只愿意做一个无名之人吧。”岑听温和地看着她,竟然伸手把画取了下来,“只可惜,小丫头,你要是喜欢别的画,老夫还能直接送给你,但是这一副,却要用来物归原主。”
他转身,把画放到了温越的手里,肃然道:“好了,让它去该去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