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们温声细语,不似歹人,何况自己一个平头百姓,官府的人想抓人,直接抓了就是,何必来这么一遭,那妇人才放下了戒备,肩膀一松:“原来如此……原来,各位也是祭拜楚公而来。”
“小妇人的先夫……年少之时,经楚太傅教导过一段时日。”那妇人的眼圈红了起来,沉声解释道,“他亡故后,小妇人有心无力,也不敢多做些其他的事情,只能像今天这样,偷偷进去,将祠堂庭院略微打扫,以表心意。”
温越听完,心里感慨。
纵然绍永帝雷霆万钧,却阻挡不住万千百姓依然自发地追逐楚柏卿,犹如飞蛾扑火,葵花向日,哪怕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人冒着被官府问责的风险,来为楚氏清扫堂前。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虽死犹生。
温越从妇人的衣着,发觉了对方生活的窘迫,心中又是叹服,又是怜惜。
“能否请教尊夫名讳?”
“这……”那妇人露出了犹豫的神色,没有回答。
温越也没有为难,从衣服里掏出一个荷包,放到妇人的手里:“今日是在下失礼,惊吓到了大婶,这些就当作在下的赔罪,也算是……在下对尊夫的一点心意。”
那妇人却断然拒绝了:“不必,公子的心意,妇人替先夫心领了,若说银子,民妇如今也不短缺,只是往日节俭惯了,舍不得花罢了。公子还请收回。”
她那先夫是个有气节的读书人,自己就算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受接济,毕竟有手有脚,孩子也只有一个,咬咬牙还能过,何必受嗟来之食?如今孩子大了,又出息了,就更不会受别人的银子了。
见妇人表情坚决,南枝拉了拉温越的袖子。
温越叹了一口气,只好收回了,才道:“既是如此,大婶家住在哪儿,我等送您回去吧?”
“不必,民妇一会儿还要活计要做,不直接回家,几位放我下去就好。
等那妇人的影子慢慢吞吞地消失在街道上,温越才收回自己的目光,一个暗卫已经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他本来就要寻找楚氏遗泽,这妇人既然是楚门遗孀,他不能不查清楚对方的身份。
尤其看对方这么一副三缄其口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过了几日,行动迅速的暗卫,把查探的消息详细禀告给了温越:
“主子,那妇人的丈夫名薛昀,鸿安五年的时候,楚太傅在梓州任职,薛昀曾经经他指点过一段时日。他是个穷酸书生,一生没有及第,郁郁不得志,早早地就死了,只留下一对孤儿寡母……”
薛昀。
这个名字一出来,某份文书就跃上了心头。
温越深吸一口气,打断了暗卫的话:“他儿子,叫薛让,去年中了二甲,如今在翰林院里当值,是不是?”
“……是。”暗卫怔了怔,点头应道,“那薛昀原本的家底也算殷实,结果为了供他考科举,父母妻子日夜劳苦,也没能供出来他,最后为了治他的病,家财耗尽……”
这样的人,也实在是无能。
暗卫嘴里没有说,心里其实十分不齿,就这么一个庸才,也能被楚太傅看上?
“再查。”温越却捏紧了拳头,“去查薛昀参加的那几次科举的主考之人,还有……他少时进学结识的人。”
以楚柏卿的眼光,虽然不至于看不起寻常书生,却也不会特意指点这么一个,既没有才学,还拖累全家,不孝无能,品行有失的人。他直觉薛昀的事情后面有古怪。
更何况……
他脑海中浮现另一道身影。
金銮殿试,白玉阶墀,郎朗不绝,声动阁廷,成竹在胸间信口江山,实在不像一个才及冠的年轻人。
他好像是为这个地方而生的,注定会站上那里。
之前,他追查薛让身世的时候,没有太过在意其中的平静简单,但如今南府一番奇遇,让他生出一种直觉:查下去!
后面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南枝道:“薛让有那样神乎其技的画技,总不可能是凭空得来的,或者生而知之的神仙,不如从这个方向入手?实在不行……殿下本来也想收揽此人,何不开门见山,让他坦然相告呢?”
看其母亲对楚柏卿的态度,薛让和他们反而有天生的共同立场才对。
“这个人小小年纪,处事却过于圆滑,让我既惜他的才,又忌惮他的心。”温越低声道。
“他生而多艰,父亲病逝,母亲独撑,一贫如洗,一路走来自然不得不圆滑,我倒是觉得他本性不错。”南枝反驳道。
“……怎么觉得你很欣赏他的样子?”
南枝轻咳了一声。毕竟自己也算是避雪居士一等一的大主顾了,总有些交情在前头。况且,能写出《惜红传》和《碧水飞犬奇谭》这种书的人,本性应该坏不到哪里去吧?
她感觉小薛大人,还是很有意思的!
嗯……都怪温西瑶,总是在自己面前念叨他,还不知道自己念叨的三个人是同一个人。
半晌,温越喟叹一声:“你说得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次是我瞻前顾后了。”
“为什么呢?”南枝不解,还记得殿下之前任用姜绥的时候,是何等痛快?
“因为他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太像了。”温越眯起眼睛,“戚慎。”
南枝:“殿下错了,薛让和戚慎或许有相似的地方,但他们的出身就决定了,永远不会成为同一种人。”
同样是活水,戚慎浇灌的是六族的参天大树,而薛让却会渗入黄土之中,灌溉万千红尘。
温越的眉头展开,铺开建阳纸,开始洋洋洒洒写起一封信。
年节结束后没多久,点墨就带着悦己阁的一些师傅,奉命赶到了南府。
主仆再一次重逢,一向淡然处之的点墨也不禁热泪盈眶,语无伦次,抱着南枝和卫夫人流泪,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悦己阁的掌事们,很快在梓州物色起了新场地,又极快地接手了莫惊楼手下的一部分人,对他们进行指导,规划起在梓州掀起新潮的大局。
摩拳擦掌,立誓要在南府杀回来的赵采娘,也和自己的知己卫夫人,畅谈了一整夜,只是这一次在小姐的严加监管下,没能一醉方休了。
南府的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点墨还给温越带来了京城的另一个好消息:
华歆公主在正月初八的辰时,生下了一个女儿,母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