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称呼,蒙面人的身形颤抖起来,他艰难地抬起手,把自己的面巾摘下了,露出那张年轻的,原本总是戏谑着的脸。
行风。
温越等人,没有露出一丝惊讶,唯有宁朝璧,叹了一口气。
“我……主子,不。”行风长吸一口气,第一次这么称呼温越,“王爷。”
周围那些原本和姚九思的人缠斗的,护送温越远行的护卫们,都露出了无法置信的表情。
“行风你你怎么会!”
“你居然背叛了主子!”
南枝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身上:“行风,以前殿下说,你的速度是五部里唯一能和奉善相提并论的。今日,你要不要和我比一比,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刀快?”
行风沉默着没有回答,剥去了那一层嬉笑怒骂的表皮之后,他人格深处,那种如影随形的沉重的悲伤和愁怨,才显露出来。
温越环视着周围把刀锋对准自己的仰山卫,对行风道:
“幸会幸会,或者,本王该换一个称呼喊你姚九思?”
这一回,连南枝也睁大了眼睛,微讶地看向行风。
前一段时间,温越和自己透露,五部暗卫中可能有姚九思的钉子的时候,就提到了行风。那些被他慢慢排除的名字划去之后,这个和奉善关系最好,兄弟们当中最闹腾、最没心没肺的人,露出了身形。
所以这一次,他们把奉善行雷借故留给了荆朝,却偏偏留下了行风,就是想让他彻底施展开动作。
可是,温越为什么喊他“姚九思”……
南枝这才反应过来,“姚九思”是“楚玄秋”冒名顶替的身份,那原本的……
“是,姚九思见过恪王殿下。”
行风坦然应了,语气里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信服,像是感慨温越居然这么快能猜出来。
没错,他才是那个南府邝州别驾的庶子,父兄因为牵扯进了盐矿案被抄了家,当年他自己也获罪要入宫净身。
但是另一个少年人却代替了他的命运,走进了那座华丽的、步步死路的牢笼。而他,则受命被送进了另一座生死博弈的战场,最后作为暗卫,进入了宜王府。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不再是“姚九思”,被刻上了另一个名字“行风”,被教导着为温越出生入死。可是却没有人知道,名为“行风”的皮囊之下,裹着另一个沉重的鬼魂,必须为另一个人出生入死。
他就像是被一把刀劈开成了两半,每一日都遭受着双倍的捶打,磨砺着双倍的忠心,困苦的眼睛蹩脚地挤出了虚假的笑容,捏造出一个生动逼真、活灵活现的“行风”。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面貌呈现,最不让人怀疑。
直到他看到了奉善。
一个明明出身比他还要凄惨的孤儿,一个真正没心没肺,反而落得许多幸运的猴小子。
被五部暗卫的兄弟们当作弟弟疼宠欺负,被温越格外照顾的孩子。他仿佛不知道人间苦难之艰,总是乐呵呵的,讨喜又讨打。
他望着他,像是望着另一个期望中的自己,被父亲摸着头,被兄长踢着屁股,骂一句“臭小子”。
那时候他还只是“姚九思”,无忧无虑的别驾公子,每天最大的忧愁,是怎么才能让个头高过兄长,或者怎么跑得更快一些,躲过娘亲的鸡毛掸子。
于是便拙劣地模仿着他,连速度也要一并模仿了去,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和谁较真。
另一头很少和他联系,要他做事,毕竟他是一枚埋得最深,轻易不能动弹的钉子。日子久了,连他自己也恍惚起来,仿佛他真得只是一个小小的暗卫,只需要无忧无虑,简单纯粹地为一个人肝脑涂地就可以了。
直到画舫宴之前,一封信辗转到了自己的手里。
他僵坐了一晚上,直到眼神落在了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疤痕,才倏然惊醒,在纸上写下了奉礼等人的武学特点和要害。
之后,丹州城里,他又接到了一封信,要他在对嘉元郡主的看护中,露出个破绽,好方便京中一些人的行事。
他正发愁,不知道用什么借口显得那么合情合理,天衣无缝,就遇上了晏临章对嘉元郡主下药。
孤男寡女,现成的理由送上了门。
之后他一边以弥补过失为借口,追查嘉元郡主的下落,一边又找机会,把这边的讯息及时传递给仰山卫,帮助那个“姚九思”先一步找到了叶荥。
丹州的事情压在温越的身上,这一次几番动作的他,万幸没有被抓住把柄。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会突然从梦魇中惊醒。
那是多年以前,娘亲被那群人虐杀之后,无望地翻起的眼睛,和泛着青紫的皮肉。
人死之后的躯体,很快就会发肿变形,他深刻地了解这一点,毕竟他是亲自感受着,背上娘亲的尸体,是如何一点点变臭,如何面目全非的。
黄白的脓水淋了他满身。
最后出现了一只手掌,把他从母亲的血肉里捞了出来,像是把他从第二个孕体里剥离,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跟我走,有人会代替你入宫。”
他木然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怜悯的眼睛。从此这双眼睛就刻在了他每一个梦里,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梦魇,再惊醒,再不断地对自己重复:
姚九思,你是姚九思,不能忘了,你才是是姚九思……
温越摇了摇头。
想到自己之前,还专门派行风去南府追查姚九思的身世,他第一次生出了这样一言难尽的心情。
他居然让真正的姚九思去查“姚九思”的身世。
南枝琢磨过缘故来。
难怪……之前在若羌的时候,夜袭皇宫的那一晚,这小子没有按照约定及时出现,后面还不停地跟自己哭什么,被阿依曼的人拖住了。想必那个时候,他正忙着和姚九思的人传递消息。
她说留珠以外的那群人,怎么动作那么快,西宁军才露了个脸,就全跑个没影了呢。
南枝不禁在心里感慨,行风吊儿郎当、粗心大意的假皮囊伪装得太过逼真了,以至于他犯了这么明显的“错”,她都觉得很正常,没有产生怀疑,只想着“回去之后一定要多罚这臭小子两下”。
这何尝不是一种完美的伪饰呢?